欄目|心事周周聊
主講人:張紅雲、龍江玲、李豔、戚卓
一個故事——發現「投射性認同」
談到投射性認同,我們先來看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來自精神分析師克萊因早期的一個臨床案例,也是在這次案例中,克萊因第一次提出「投射性認同」這個詞。2歲9個月的小女孩Rita來找克萊因做治療。這個小女孩被她媽媽認定為是一個非常難照顧的孩子:表現出很多抑鬱和焦慮症狀,情緒非常不穩定,難以安撫,有睡眠困難、進食障礙。
當時,克萊因是直接去到小女孩家裡給她做治療。開始,克萊因來到Rita的臥室,發現Rita非常焦慮不安,一直不說話,一個人在角落裡玩,完全沒辦法互動。後來小女孩堅決要求去花園,克萊因同意了,兩個人就一起去了花園裡。
克萊因觀察到,到了花園以後,Rita的焦慮明顯下降了,但她還是不說話。克萊因就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壞人啊,擔心我在臥室裡會傷害你,所以才要從房子裡出來。」
小女孩後來回應她:確實是這樣子的,在花園裡,媽媽可以看到她,她就可以求助,這裡不再只是她和克萊因兩個人了,就不再害怕被傷害了。再後來,Rita同意了克萊因進入她的臥室,開始了長達三四個月的兒童精神分析治療。
這是克萊因最早期觀察到的「投射性認同」的現象,也就是說,Rita把克萊因投射成了一個壞人,克萊因接收到了她的想法,但並沒有認同,也沒有直接反駁或保證說「我不會傷害你」,而是直接把Rita的這份無意識的被迫害的幻想意識化地詮釋出來,Rita感到自己的恐懼被理解了,焦慮得到了釋放,於是就建立了最初的信任關係。
高知家庭中的「問題孩子」--
識別「投射性認同」
我們觀察到一種現象:
「在很多高知家庭裡,父母非常成功,智商學歷都很高,工作也很有成就,但孩子卻尤其令他們失望:學習成績差,不喜歡上學,甚至根本不能上學。
這就形成了一個非常鮮明的對比,就好像這個孩子不是他們生的,完全沒有遺傳到他們家的優良基因。但其實這個孩子本身並不笨,智商也很高,就是不愛學習,特別懶散,尤其想要做一個非主流的人。」
現象的背後其實是父母內在特別想要墮落或者壞的部分被無意識地外化出來了,當然,這部分並不是父母刻意想要做的,只是無意識地很想要、又很不認可,越是不認可就越是想要迴避,越想迴避,這部分就越是無處不在。
家庭裡的孩子在無意識地接收到這部分信息後,就會去幫父母完成這個他們不敢完成的願望,於是很可能會變成一個懶散、墮落、非主流的、想怎樣就怎樣、最後一事無成的人。
這種現象其實非常常見,那它是怎麼發生的呢?
父母把自己不能承受和接受的部分,大量地外化出來;孩子作為家庭中最弱的那個人,接收了這部分信息,由於信息太強烈了,以至於孩子只能按照父母所期待的方式去行事。孩子的行為其實是被父母的無意識誘發出來的,用以去迎合父母的想像。
然後,這個遊戲就在親子之間玩起來了。
這一切都是在無意識中發生的。在意識層面上,沒有一個父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懶惰、墮落或者沒有出息,每一個父母都希望孩子可以好好發展。
類似的例子有很多。
比如,有些父母對孩子非常嚴格,讓孩子上各種補習班、興趣班,生怕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究其原因,其實是父母自己難以應對現實生活的壓力,轉身把這份焦慮投射到孩子身上,逼迫孩子去學習、達成某個目標。
包括,很多孩子各種看起來的叛逆其實也是在跟父母這部分的對抗,來源也是父母內心無法承受的、不能夠去處理的那些焦慮,反過來,這些父母自然也就無法幫助孩子理解他們在成長過程中面對的困難和焦慮。
所以,如果我們想知道是什麼導致孩子那麼焦慮、父母那麼焦慮,也許我們應該著眼到家庭的互動中去,再去看看他們的成長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投射性認同在親密關係中也很常見。
就拿家暴來說——妻子不堪忍受丈夫的家暴,最後終於離婚了,但再次結婚後,卻往往又重複新的家暴遭遇。而且,她的丈夫有可能在旁人看來是很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
為什麼這樣的丈夫卻會對他的妻子大打出手呢?
如果更多地去了解,就會發現,這些妻子們其實是在以各種方式激惹她的丈夫用暴力的方式來對待她。
也就是說,通常,這個暴力行為其實是由妻子引發的,引發的同時還帶著某種控制:妻子通過這種方式來控制丈夫,以達到滿足她們內心的某些跟早年體驗相似的體驗,讓自己的焦慮得以平復。
這其實是一個很重要的投射性認同防禦的特徵,即有一種被控制的感覺。
投射性認同裡其實有很多的分類,例如,依賴性的投射性認同,權利性的投射性認同,色情性的投射性認同,迎合性的投射性認同。
比如,孩子就更多地傾向於迎合性的投射性認同:孩子會犧牲自己本來的自體真實部分去迎合父母的要求,以幫助父母緩解焦慮或獲得父母的欣賞和讚美。
事實上,投射性認同不管是以何種形式呈現,最後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所有的這些行為都是無意識的,你感覺到自己是被捲入的,你其實根本就不是你自己」
就像家暴裡的丈夫,可能在別的地方,根本就沒有暴力傾向,但只要跟這位妻子相處,他就是會家暴。
所以,如果在某一段關係裡,如果你感覺到不能做自己,或是有一種被控制感,自己在被迫做出某些行為,這可能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投射性認同,正在被認同或即將發生認同。
我們再來看一個例子:
有一位女性,她非常能幹,也承擔了很多家庭責任,在她的感覺裡,丈夫和孩子都是不夠好的、甚至是無能、不上進的。
她的孩子很不出意外地認同了這部分,比如,孩子會經常感覺到被指責,受挫或自己不夠好,也出現很多看起來比較糟糕的行為。為此,母子之間引發了很多的衝突和矛盾,尤其是當孩子來到青春期後,母子之間的矛盾就更加劇了。
她的丈夫倒是並沒有完全認同妻子投出的這些信息--「不擔當,不在位,不負責任」等等,而是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們只是觀念不一樣、處理方式不一樣、要求不一樣。
但即使這樣,家庭裡的矛盾依然不斷升級激化,女方一直覺得「孩子不像話,老公不靠譜」。
試想,這種情況之下,如果這位媽媽不去覺察,任由事情發展下去,最後必然會導致矛盾爆發,影響家庭,甚至家庭成員會為此付出比較慘痛的代價。
事實上,當我們完全沒有覺察時,這個投射性認同的遊戲一旦玩起來,就會在無意識裡無限重複--所謂的強迫性重複,就像是被命運詛咒了一樣,甚至有一些遭遇還會在家族的代際傳承裡不斷延續。
「拿我自己舉例,在機構裡,我既是授課老師又是督導師,很多實習生因此就把我投射為一個很嚴厲的老師,不敢選我做督導師,覺得我一定會很可怕,而我自己很明顯也感受到了這部分。
最近,由於他們的督導老師生病了,而實習生在實習期間督導是不能停的,所以我就剛好成了臨時替補的督導師。這時侯,實習生們就呈現出了各種各樣的狀況,例如寫不出報告、不能按時出席、遺忘等等。
當我們在督導中談論到了這個部分,實習生們表達說:很害怕,覺得我很兇,很嚴厲。但,我真的很兇嗎?其實並不是的,做完督導後,他們也覺得不是那樣。
所以,讓他們產生害怕的到底是什麼?
是他們內心的一個想像、內在的恐懼和害怕,例如,害怕自己做得不好。當這些東西無法被自我承接時,就只好把它投射出來,認為外面這個我會很嚴、很苛刻,甚至會控制、壓榨他們。
其實,剛開始我也會覺得疑惑、委屈,但我並沒有認同,我依然去做我該做的事。作為督導,我能做的就是看到他們做到的部分,給予支持和包容,同時告訴他們哪些地方要注意什麼。
所以,當我沒有認同他們投射出來的東西,依然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時,他們也就不得不把自己投射出來的東西收回去,然後,我們的關係就正常了……」
很多新手諮詢師會問,這個隨時隨地都會在諮詢中發生的投射,作為諮詢師,如何才能不進入投射性認同?
♦️有的觀點是,「什麼都不做!」
這個「什麼都不做」指的是並不否認來訪者帶來的各種想像、各種感受,也不驅趕他們本身的一些認知。反而藉由他們的想像幫助我們逐漸理解來訪者當時的感受和情感是什麼樣子的,以此幫助他們排空這種比較嬰兒式的不安投射。
所以,不管是做些什麼還是不做,共同點就是:不攻擊,不懟回去,不否認,不辯解。只有當我們可以去傾聽而不急於辯解時,才是拆解投射性認同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意識到「成為病人是治療病人的一個前提」的同時,帶上覺察
在團體督導中經常會出現一個現象,諮詢師平時是個很溫和、有耐心的人,但接受督導時卻突然變得焦躁不安、避重就輕,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一樣。
這時候的諮詢師完全認同了來訪者投射出來的種種不安和焦躁,這些不安和焦躁同時也激發了諮詢師本身內在相應的部分,就是所謂的「我們成為了病人」。但成為病人其實只是你治療病人的一個前提。
如果我們沒有覺察,就不能停下來,會認同對方,甚至像對方期待的那樣去對待他:嫌棄他、遠離他、甚至拋棄他……但當我們有了覺察,就可以停下來,不付諸行動,可以去涵容、理解、消化這部分,然後等再回到諮詢室時一起談論這部分。
「所謂的滿天飛的貝塔元素,通過這樣一個過程體驗和消化之後,就變成了有營養價值的阿爾法元素了,就可以去談論了,這時候,來訪者的心智化功能也得到了提升,開始可以消化這些東西了。」
與此同時,我們也要清楚地知道,當這些東西被重新收回到他的內心,當他重新面對自己的這些部分,必然會有一個哀悼和消化的過程。
心理諮詢其實就是做這個工作的,所謂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就是一個消災的例子。如果你一下子就懟回去,那就不是在做諮詢的工作,是收了費不幹活的狀態。
所以,心理諮詢的工作是需要我們不斷地去投入的,要處在一種開放的狀態,允許被投射、被想像、被要求,在我們稱為「容器」般的氛圍之下,諮詢師才能理解到來訪者,進而幫助來訪者理解他們正在做什麼。
生活中「投射性認同」的應對
首先,要理解並保持覺察,給投射方一個涵容的空間。
人之所以要用投射的方式,其實是因為他有著某些不能直接面對的部分,只好投射出來了。
我們作為身邊人,不管對伴侶、父母,還是孩子,都要試圖去理解這部分,給到他們一個涵容的空間,也許他還不能夠去到「自己收回去」的那個位置,但至少我們可以不收,可以不進這個圈套。
那麼,這個遊戲他一個人就玩不起來,你也就不會那麼難受,你們的關係也就不會因此被破壞。
其次,接住對方投射來的東西,消化後再返還給對方。
作為接收者,當我們沒有去做對方期待我們做的那個「壞人」時,我們不僅可以給到對方一個涵容的空間,還可以進一步消化之後再返回給投射者。這時,對方重新接收到的是經過我們消化、吸收和處理過的東西,是跟之前不一樣的。
他就會開始反思:為什麼別人的反應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樣。慢慢地,他會發現其實自己是可以在現實生活中進行一些改變的,這種改變並不是直接改變整個環境,而是藉由內心對某些事情的認識發生了某些變化就足以給他帶來一些更舒服的經驗,進而體驗到生活的改變。
再次,作為投射者,「把投出去的東西收回來」,承認不完美,活出真實的自我。
「把投出去的東西收回來」其實是我們成長中必須要經歷的。我們需要把自己的東西收回去,這是一個從偏執分裂心位回到抑鬱心位的過程。
當我們可以去承認:這些無力、無助都是我自己的,是我太虛弱、不能承受才把它外化、投射出去,現在,我可以把它收回到自己內心。我意識到,原來我恨對方的無能其實是自己也有這部分,原來我也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完美只是幻想,我也是有陰暗部分的……
這時候,我們就進入了一個比較抑鬱的位置,那個完美的自己終於沒了,我們開始在抑鬱的地方為那個「完美自己」的消逝而哀悼,開始可以接受自己有一些不好的部分。等我們再回到生活中,就不再憤青了。因為每一個看不慣的點,其實也都是自己的一部分,也就不會再一味地指責別人怎麼怎麼不好。
一個人要成熟、成長起來,都必然有這樣一個過程。
這個過程其實挺難的,有時候我好像挺明白,有時候又有點糊塗,它是一個不斷往返、螺旋式的重複再上升的過程……
當然,在成長的過程中,投射性認同也是必須要發生的,但如果我們一直停留在這個階段,可能就有問題了。
值得指出的是,也有一些類型的投射認同(例如「依賴型的投射認同」),對方投射出來的東西,在某一階段,其實是會讓我們感覺比較好的,比如感覺到有能力、有力量等。但一旦有覺察我們就會發現,其實他是要來依賴你的,好像離開你他就活不下去了,要你幫他做這做那。換句話說,在某一階段這個遊戲也許會讓雙方感覺很好,但到後面被依賴的這方可能就會覺得很無奈、很辛苦,甚至想要去拒絕。這時候,投射方也會出現一些過激反應,比如哭泣、說你無情,甚至要死要活。這對雙方來說就是比較艱難的時期了。
所以,只有當我們不去認同,把這部分還給對方,非常直觀地讓他能夠去認領回自己有能力和力量的部分,這才是讓他能夠成長的方式。
(完)
聽眾提問:
在親密關係中,如果覺察到了投射性認同,對關係有影響嗎?
張紅雲老師答:
投射性認同不見得一開始就是破壞性的,在某種程度上它也是兩個人你情我願、合謀完成的遊戲。
比如:一個男生想找一個溫柔漂亮很照顧他的女朋友,如果正好女孩也具備這些特質,可能他們就在一起了。男生很開心,也會對女生很好。但,進一步男生如果在各種場合炫耀自己有一個溫柔的女朋友,女生就會感覺到被架在溫柔的位置上下不去了,她擔心一旦下來男生可能就會翻臉。
這段關係在一開始雙方都挺舒服,但越到後面就會發現其實是一個陷阱:你只能溫柔,不能有個性。
為什麼會這樣?
很可能是這位男生特別需要一個溫柔的妻子角色,也許在原生家庭他有一個暴躁的媽媽,所以想找一個跟媽媽不一樣的妻子。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只活在別人的想像和期待裡,我們始終想要做的是真實的自己:我可以溫柔,但我也可以有個性。
在關係裡,我們必然要經歷這麼一個過程,就是「各自都把自己的期待收回去」,然後變得更加真實,這是我們每個人內在的需要。在這個例子中「真實」意味著女孩除了溫柔之外也可以是別的樣子——一個更完整、更真實、更豐滿的人。也只有這樣,關係才是真實的、長遠的。
所以,如果一定要說投射性認同對關係的影響是什麼,就在於我們要知道如何去處理投射性認同。處理得好,它對於關係就會有促進和建設性的幫助,否則,可能就是一個破壞性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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