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12 08:54:54 來源: 南通網
記者 顧 遐
夏堅勇開通微信才3個月。1月5日19∶30,原本寸草不生的朋友圈彈出第一條狀態:「《揚子江評論》2018年度文學排行榜」正式發布!
憑藉首發於《鐘山》2018年第3期的長篇散文《慶曆四年秋》,夏堅勇上榜。同榜的有莫言、閻連科、賈平凹等。這是繼2015年《紹興十二年》之後,「宋史三部曲」的第二部,即將由譯林出版社出版。
瀏覽夏堅勇的「成績單」:莊重文文學獎、曹禺戲劇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甚至還有中國新聞獎。作品不多,品種齊全,一錘定音。夏堅勇說,自己寫得很慢。
「小時候,上學路上經常一邊走路一邊讀書,晚上就在煤油燈下看,眼睛都搞近視了。」透過鏡片,夏堅勇的眼睛時常半眯縫著,目光敏感而深邃。海安普通話,夾雜著江陰口音,這是兩地生活的烙印。
一個人一支筆,調動千軍萬馬
《慶曆四年秋》,聽著耳熟。
2015年秋,《鐘山》主編賈夢瑋向夏堅勇約專欄。「我最怕幹這種『驢子後面催出馬糞來』的活兒。但想想我這幾年對宋史有所涉獵,從中選幾段有點意味的情節,兩個月寫一篇也不難,就答應了。題目是最早闖入的:《慶曆四年秋》。」
「凡上過初中的人都知道範仲淹的《嶽陽樓記》,第一句就是『慶曆四年春』。我把『春』換成『秋』,其效果正如魯迅所說的『熟悉的陌生人』。」
妙手偶得的好題目,交付給一篇萬把字的文章太奢侈,夏堅勇決定重新架構。「事情本身很有趣,一樁不大的公款吃喝案,引起政壇高層的軒然大波,導致了慶曆新政的失敗。」
但這並不是一本寫改革的書。
「我不喜歡寫改革,尤其不喜歡寫所謂的兩條路線鬥爭。我只是把慶曆新政作為一個背景,著眼點多在於世態人情有關的雞毛蒜皮。我覺得把雞毛蒜皮寫好了也挺有意思,從中可以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肌理和體溫。秋色宜人,如果說『秋色』是指《慶曆四年秋》的總體色調,那麼這裡的『人』就是世態人情。」
上世紀八十年代,夏堅勇寫小說,創作戲劇,順風順水時卻選擇轉舵。
1989年,調到江陰工作後,夏堅勇開始反思,「論中短篇小說創作,我可能比不過人家,歷史文化方面的素養或許算是我的長項。中國古典文學裡所體現的典雅富麗的美學追求,總是讓我神往,於是開始著手創作歷史文化散文。」
1999年,東方出版中心的編輯約稿。「他們當時並沒有說到大運河,但我卻感到心頭似乎被某種溫熱的東西輕輕撞擊了一下,我告訴他們,我可以寫大運河,因為我是在古運河邊長大的。」夏堅勇認為《大運河傳》是自己寫得最飽滿的一部作品。
20世紀的最後一個冬天,夏堅勇踏上了考察大運河的旅程。
「四處闃然無聲,只有腳步踩在落葉上的絮響。我突然想到,尋找歷史大抵就該是這種聲音吧,行行復行行,在散漫中透出莊嚴和執著。」
站在大運河的源頭向著萬裡長城呼喊,夏堅勇感到「一種異乎尋常的大感情溢滿胸際」。
「我始終有一個野心,想儘可能拓展散文的疆域。一頭侵入小說,這是就技法而言;另一頭侵入學術,這是就史識而言。我希望既能呈示細密精微的人情洞察,又有對於天下大勢縱橫捭闔的宏觀把握。」
「我寫文化散文,注重的是自己對文明的解讀、考辨和反思,這中間最重要的是文化批判精神,一個是具備不具備史識,一個是批判的膽量,再一個是文本的表達,加在一起就是文化散文的風骨。」
對於走上寫作之路的動因,夏堅勇坦誠得可愛,「謀生、虛榮、表達的自由。99.99%的作家是虛榮的,而且虛榮是走向創作道路的原動力之一。到了我這個年紀,主要是表達的自由,想把自己靈魂深處的一些想法表達出來。」
文學是夏堅勇的鎧甲。「作為這一個寫作者,在生活中會比較弱勢。我又是一個敏感、自卑的人,生活中會有很多不如意之處,在文學裡可以得到解釋、釋放,給了我自信,給了我充實、從容的生活狀態。有時候,一個人一支筆,調動千軍萬馬,想像之中有種帝王感。」
從《湮沒的輝煌》斬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到25萬字的《大運河傳》,再到29萬字的《紹興十二年》,夏堅勇以「黃鐘大呂之響與驚濤裂岸之勢」,抒寫著「大散文」。
「選題材往往要在一個節點上,為什麼要選紹興十二年?從戰爭走向和平,整個政策的調整,抓住一點來寫,把歷史作為一個橫切面,裡面的內容所反映出的各種內容很多,可以涵蓋整個宋代,甚至涵蓋整個中國的封建社會。」
寫來寫去,還是寫的20歲之前的自己
那夏堅勇的生命節點在哪裡?敏感、自卑從何而來?
1950年生人夏堅勇,是遺腹子,小名福兒。福兒躺在田埂上,檢閱羊群似的白雲和浩浩蕩蕩的螞蟻隊伍,想像天馬行空;福兒「從小就有一種畸形的自尊,最不喜歡人家問我大哥的病、家中的困難之類,即使那是出自真誠的關懷,我也一概不喜歡。」
生活的影子拉得很長很深。「敏感是一個作家必備的素質。對外部世界充滿警惕,看問題看事情看得很細,從正面能看到反面。」
15歲時,踏上孤獨的求學之旅,大片的高粱剛剛收割,散發著苦澀微甜的氣息,瀰漫在福兒的記憶裡。
高中畢業後,夏堅勇「前3年是農民,後兩年,被借到公社做新聞報導員」。
1973年,考取江蘇師範學院中文專業,夏堅勇從農民變成擁有「定量戶口」的人。開始大量閱讀名著,彌補偏向歷史演義小說的短板。幾個月後,6000多字的處女作《車轍》整版發表在《解放日報》上。
1979年以後的10年,在海安縣文化局從事專業創作。正是這段什麼都寫的歲月,練就了什麼文體都玩得轉的本事。
帶著對寡母的不舍,39歲的夏堅勇調至江陰文化局。大熱天憑著兩個自行車輪滾過大江南北幾百裡,就為讓母親覺得那地方並不遙遠。
「世界觀、文學趣味、審美價值取向,是老家那塊土地,那麼一群人給我的,也是母親給我的。鄉下人有一種不屈不撓的韌勁,自己想達到的目標自己去努力,達不到不要怨天尤人。」
夏堅勇有個觀點:「一個作家寫一輩子的作品,寫來寫去還是寫的20歲之前的自己。那是你最初打量生活的眼光,這種眼光裡面的情感和色彩,就是你看世界的基本態度。」
「有些東西印在你的腦海裡、感情裡,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寫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湧現出來。」
《母親三章》裡,回到老屋的母親,大限迫近,夢到小時候去外婆家,「路兩邊好多好多的菜花,一眼也望不到盡頭,我赤著腳走啊,走啊,渾身上下全沾滿了花瓣……」
「那是一種華麗的高貴,又是一種華麗的樸實。……但華麗有時是一種氣勢,本來並不華麗的個體,匯聚在一起就有了華麗的視覺衝擊力。」這片絢爛在《紹興十二年》裡的花海,與母親的夢境交疊。
青年喪夫、中年喪子、晚年患癌,目不識丁的母親,堅韌與智慧是從貧瘠的高沙土裡生成出來的。
小時候,夏堅勇左耳遊泳時灌水,拖成了慢性中耳炎。有一次夏堅勇在房間寫作,母親叫了好幾聲都沒聽到。「媽,我有一隻耳朵聽不見,現在基本廢了。」母親安慰道,「廢了好,人生在世,總該有一缺,十全十美倒不好。」
後來細想,母親這話竟似偈語。陰晴圓缺,盈虛溢損,所謂造化大抵如此。
從2017年12月24日開始,夏堅勇每天中速步行2萬步,既能健身,又能邊走邊思考,「不大好的是不由自主地容易闖紅燈。」步履不再矯健卻更穩健。「生活的重軛是一本教科書,拂去風塵才見出深沉睿智的詩行。」
男人的喉音在午夜的寂靜中迴蕩
省文聯創作中心曾想調夏堅勇過去,「我覺得一個作家能寫出什麼樣的作品,與他是否生活在大城市沒有關係。」夏堅勇把自己安放在寂寞裡。
「我這個人交際面很窄。」2015年在省裡開《紹興十二年》座談會,夏堅勇將書送給住在隔壁的王彬彬,「誠惶誠恐,希望聽到王教授的評價。」過了一段時間,賈夢瑋來電,「今天一早,王彬彬打電話給我,對你的作品評價非常高。」
「平實而不失豐腴,峻峭而不失圓潤。」得到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彬彬的好評不容易。
「我沒有他說的那麼好,讚揚我的,就是我努力想達到的。」夏堅勇坦言,「不太敢看以前的作品,有些語句沒寫好,像吞了蒼蠅。」
「跨文體寫作」造就汝窯般的質地,雨過天青色之上閃動著暖色的光澤。正是這股不張揚的力量,如圓舞曲般的旋渦,裹挾著讀者。
「你不覺得那是文字,更像一個老友與你秉燭夜談,西窗花影,酒酣膽熱,男人的喉音在午夜的寂靜中迴蕩。他的文字如同詩歌充滿彈性,帶著節奏和對仗,像河流一樣恣意奔湧,讀得你清氣上升濁氣下降,充滿喜悅和絲絲入扣的滿足感。」讀者陳九撰文《想起夏堅勇》。
王彬彬打比方,「捨不得讀很快,就像我抽一支好煙,捨不得猛吸一樣。」
夏堅勇也曾煙不離手。
「之前戒過一次煙,基本不能寫東西,頭腦一片空白。這次戒了兩年多,感覺慢慢回來,後期恢復了。寫不下去時,就反覆看前面的文章,水流不下去了,就反覆疏通,慢慢就流下去了。創作,首要條件是要在不斷地寫中提高。」
讀者有心卻也無情,不被吸引隨時會合上書頁。
「我睡覺之前,經常隨便拿一本書看看,翻到哪一頁都行。所以現在形成一個對自己作品的審美標準:要讓讀者翻到任何一頁,都能夠津津有味地看下去。要達到這樣的標準,作品必須寫得飽滿,你得考慮每一段、每一句、每一個字是不是安排得很妥帖?這句話是不是有語感,是不是講得很有意味?你有沒有把生活的肌理和質感寫出來?」
前後左右廣言之,「比如突破時間與空間跨度的限制,將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事物剪輯到同一個畫面裡,既能增強表達的密度,又能營造出一種意境。再比如語言,我特別強調語言的詩性,在情與景、情與理的交融中,讓語言富於美感和韻味,同時又不失氣勢。」
王彬彬認為,歷史散文要在歷史學家專業性敘述之外建立自己的價值體系。「歷史學家是給歷史照一個X光片,老夏照了CT,這就是文學的價值。」
史料浩如煙海,夏堅勇決不堆砌,也不掉書袋。
「好東西是聰明人花笨功夫做出來的。」夏堅勇一直用筆寫作,包括檢索紙質資料。
「一般資料要看兩遍,第一遍覺得有用的,做記號;第二次把做過記號的再看一遍,這段資料可以放在大構思的哪一章哪一段。」夏堅勇透露,「第三部題材已定,提綱擬好。」
夏堅勇想起塞繆爾·巴特勒的那句話:「生命猶如公開表演小提琴獨奏,一邊表演一邊了解樂器……」我表演了,我了解了,感覺是:我還能玩下去。這很好!
借用《嶽陽樓記》中的詞語,有些人、有些事,若浮光躍金;而夏堅勇和他的作品,如靜影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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