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情若是久長時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鵲橋仙》(纖雲弄巧)
豪放派詞人蘇軾的門下有一位婉約派的詞宗,就是秦觀。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中最受蘇軾喜歡的,蘇軾曾寫信給王安石舉薦這位才子,王安石對秦觀也高度評價道:「亦以為清新嫵麗,與鮑謝似之(認為秦觀的作品有鮑照、謝靈運的風格)。」
這位被蘇軾看中,被王安石賞識的才子,在他五十一年的生命裡,著有詩14卷430多首,文章30卷250多篇,詞3卷100多首。但秦觀一直不被朝廷重用,直到37歲才混得一官半職,屬於大器晚成的人。
他一生中,經歷了父母早亡的苦痛,經歷了仕途不順的磨礪,他的一生和蘇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他的詞因為人生的不順產生了悲劇色彩。
一夜,秦少遊凝眸悽美的夜空,一道銀河讓他微微觸動,於是,他滿腔的情愫潑灑在宣紙上,寫就一首《鵲橋仙》。或許秦少遊(秦觀,字少遊)根本沒有想到,他妙手偶得的一首詞,被一代代的傳唱著,經過了一千年,仍然充滿了生命。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上闋先以擬人化的筆觸開端,讀者被帶到一個錯綜複雜的境地,仿佛看到一幅別開生面的畫卷,卻聞著讓人嗟嘆的味道。本是美景,卻透露著「恨」,「銀漢迢迢暗度」又將一年一度的心酸場景勾勒得淋漓盡致。因為相會的時光彌足珍貴,雖然相逢短暫,那始終堅定不移的愛和永恆足以俯瞰笑傲紅塵男女。
下闋兩個比喻,「水」與「夢」的結合讓這場浪漫的謀面增加了韻味,讓主人公意猶未盡。最神來之筆便是詞的最後一句,詞人以高山仰止的姿態將男女情愛提升了,也給了後世追求愛的人以寬慰和勉勵。「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透出愛的真諦,愛情雙方不因外界阻撓而破,只要心心念念,我在銀河這邊痴望,依舊感受你的溫馨,何必嗟嘆,何必哀怨!
秦少遊一生詞作眾多,但這首詞的創作背景不詳細,有人說是寫給一個心愛的侍妾,也有人說作者只為歌頌對愛情的嚮往。然而無論如何,這首千古絕唱在歷史的文壇上成為經典。
與其他功成名就的文人一樣,人們銘記他們的往往不是政治地位,而是源於他們的文學創作。秦少遊一生坎坷,因為他是蘇軾的門生,蘇軾在經歷烏臺詩案時,他也因此受到株連而被貶。在那段低谷期,他因官場生活不得志,寫下很多表達內心憤懣的詞作。不過,這首《鵲橋仙》令人耳目一新,因為看不出任何政治色彩,展現出來的乃是不可言說的唯美。
這首詞所描繪的愛情別具一格,不是取材於現實,也不是詞作者自身的愛情故事,而是來源於民間耳熟能詳的浪漫故事——牛郎織女。
牛郎織女的傳說(一說是董永和七仙女)與白娘子許仙的愛情,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都是中國民間愛情故事的瑰寶。人神相戀,人妖相戀,衝破家族樊籠的相戀,都成為驚天地泣鬼神的傳奇。
牛郎織女的傳說成就了秦少遊的這一扛鼎之作,而秦少遊的詞作又讓美麗的傳說更加活靈活現,傳說配以妙詞,讓人為浪漫的故事掬一把清淚。「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讓人們學會了在遺憾中尋求完美,又漸漸在完美中尋覓永恆。
流水繞孤村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滿庭芳》(山抹微雲)
愛由心生,人間卻有多少愛戀是不能由自己內心做主,於是有了錯情,有了迷戀,有了一幕幕相思的故事。
秦觀與歌女往來密切,這和當時社會背景密切相關,唐宋時期,士大夫與歌女總是繞不開的,多少好詞的誕生更是因著歌女的緣故。
秦觀多次流連忘返於樓臺閣榭之間,有家庭的因素。最初,秦觀對待感情是很執著的,婚姻是以感情為基礎,不把婚姻當作兒戲,在當時男尊女卑的年代,這樣的性格是難能可貴的。
所以,秦觀的性格裡有些理想化,渴望唯美的結果,但有時候個性遇到現實,總有碰壁的時候。他當時並不具備很優秀的條件,他只是一個落魄文人,直到三十七歲才走入仕途,還是個不起眼的小官。
秦觀的落魄導致他的愛情觀只是一種理想,上層的女子是不屑看上他,雖然他重感覺不重視門第,但門第太低的農家女子缺少文化氛圍,自然也無法達到他的標準。
秦觀這種追求唯美的想法一旦被現實打擊,即便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看來也是非常嚴重,以至於影響自己的情緒,陷入苦惱不能自拔。所以,他的詞裡經常看到憂鬱的色彩,一些在常人看來大不了的小事,到了他的詞裡,都給人一種世界末日的景象,這是他的性格決定的。
民國大師王國維曾經這樣評價秦觀的詞:「少遊詞境最為悽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而為悽厲矣。」
秦觀的獨身一人卻讓老師蘇軾著急起來,蘇軾便自告奮勇地為秦觀的婚事奔波,最終尋到一個大家閨秀,叫徐文美。秦觀漸漸也發現自己的固執沒有效果,又出於感激蘇軾,便答應了這樁婚姻。
秦觀和徐文美結合後,生活得並不愉快,秦觀也努力去好好愛妻子,但總是沒有感覺,後來,秦觀想休掉妻子,但感覺那樣不厚道,對不起妻子,也對不起蘇軾,所以繼續維持這樁沒有感情的婚姻。
有一次在紹興的宴會上,秦觀認識了一個歌女,便對她產生了好感。秦觀的這首《滿庭芳》的主人公便是這位不知名的歌女。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城門)」,首句是景物的描寫,這裡的山是「會稽山」,「山抹微雲」歷來被稱為神來之筆,尤其是其中的「抹」字用得妙,可以看出詞人對於藝術的用心和嚴謹。山上的雲朵仿佛畫中輕抹了一層,給人無盡的美感,而秦觀也由於這句話被幽默的蘇軾取了個綽號——「山抹微雲君」。城外是一片連天的衰草,城門樓上的號角聲此起彼伏,別有一番意境。
「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早年秦觀曾經到蓬萊閣暢遊,與一名歌妓相戀,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空回首、煙靄紛紛」,看到景物,詞人回憶起曾經在客船上的一幕,那時與歌女舉杯共飲,盡情釋放,現在都化作煙霧隨風散去。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詞人感受到了悽涼,遲暮的夕陽,寒鴉,孤寂的村莊,一片蕭條之色。「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詞人回憶起,佳人曾經解開腰間的系帶,取下香囊……可是現在回憶起來不禁有了惆悵。只不過徒然贏得了風流薄情的「名聲」而已。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詞人感覺未來是茫然的,歌女已經深深打動了他,但總是好景不長,分別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淚水不知不覺已經落滿了衣襟與袖口。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回憶讓詞人更加神傷,他便站在高城上望向遠處,漸漸地,萬家燈火已起,天色已經到了黃昏。
分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分別後不知何日才見。在愛情上,人們總有這樣一種心理,便是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已經得到的卻窺視不到美麗。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踏莎行·郴州旅舍》
在秦觀最後的生命歲月裡,一個女子走進了他的世界裡,一個以悲情收場的女子和多情的詞人產生了關聯。
秦觀和蘇軾生命中出現交集,是幸運的,秦觀參加兩次科舉考試均未有中舉,到了第三次的時候,幸好遇到蘇軾,實現了夙願,走上仕途之路,而此前,蘇軾很賞識秦觀的才華,秦觀也由此成為蘇軾的門生。
但秦觀遇到蘇軾也是不幸的,因為他與蘇軾走得特別近,所以蘇軾被貶時,他也難免受到牽連,先被貶為杭州通判,又被貶為處州任監酒稅,最要命的一次是「削秩徙郴州」。削秩是將所有的官職封號去除,對於那時候的學子而言,是一種很嚴重的懲罰。
秦觀的性格本來就帶著憂鬱,他從小喪父,這是造成他性格憂鬱的一大原因。這種性格帶來的便是敏感,而秦觀性格中最致命的弱點便是他缺乏振作的心態,這點和他的老師蘇軾相反,蘇軾面對挫折能堅韌,而秦觀受一點打擊便感覺痛不欲生,一蹶不振。
這點可以通過他參加科舉考試看出,在古代,學子參加科舉,有人花費一生時間,屢敗屢戰,勝負是兵家常事,但秦觀不同,兩次考試失利,就大受打擊,幸好第三次中了,假如第三次仍然不中,不知道詞壇上還會不會有秦觀這個人。
而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正是他在人生最苦悶的時候而作。這首詞差不多算是秦觀生命中最後的詞篇之一了,也描寫了秦觀人生中最後一個愛情故事。
秦觀被貶郴州,已經年近半百,由於抑鬱不得志,仿佛蒼老了很多,因為他被貶的身份,梆州的很多官員很識趣地避開他,以免引火上身。本來敏感的秦觀看到很多人紛紛避開自己,心情更加苦悶。這時候,恩師蘇軾也同樣被貶,自然也無法安慰自己。
就在萬念俱灰之時,有一個女子卻如痴如狂地接近他,只因愛慕他寫的詩詞。這個女子的姓名同樣沒有被歷史記錄,只是梆州當地一個女子。這個女子走進了秦觀最後的生命時光。
在孤寂的屋子裡,蒼老了許多的秦觀看到一個女子願意在身邊,她容貌姣好,心地善良,與秦觀談論詞作,給秦觀帶來些許安慰。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大霧瀰漫,樓臺消失在迷霧裡,月亮也朦朧了,渡口無法看到,望盡了天涯,心中的桃源世界看不到。開篇便是悲愴的筆調,給人一種絕望的感覺,也暗示迷霧中看不到愛情的方向。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詞人孤獨一人生活著,本來就艱難,又受到打擊,被人排擠,日暮西山了,還要聽著杜鵑吐血般的叫聲,悽苦。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總算不孤獨,因為還有朋友寄去書信,向詞人表達關心和慰藉,但這樣卻更加平添了自己的離愁之情。詞人向那女子表示,兩人之間通過書信傳遞感情,也只是徒增了煩惱。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詞人心情難受,已經近乎失態了,所以沒來由的指責郴江,郴江應該就是繞著郴山就是了,為何非要流到瀟湘去呢?自己滿腹才華,為何要被流放到偏遠的地區呢?詞人也是把自己比作郴江,那女子是郴山,兩人如果結合自然是好,但自己卻身不由己,最終要遠去的,分離是早晚的事情,還是早離早散的好,以免徒增不必要的煩惱。
宋哲宗去世後,宋徽宗繼位,朝廷大赦天下,秦觀和蘇軾都得以被召回,本想終於否極泰來了,但秦觀的噩運又到了,秦觀在返程中,經過滕州的時候,命人取水,當下人取來水時,發現秦觀面露微笑,卻停止了呼吸,享年五十一歲。
悲苦一生的秦觀竟然含笑而亡,他以微笑為人生畫上句號,他一生很少歡笑,不知道這一笑是否笑得愜意。
《踏莎行》的主人公,愛慕秦觀的那名女子,得知了秦觀去世的消息,悲從中來,身穿孝服,甘願步行幾百裡路,趕上秦觀的靈柩,送秦觀最後一程。
完成了這件事情後,她選擇了自縊,去和秦觀相會。有女子為秦觀如此付出,秦觀是否該含笑九泉?兩人若地下相見,是否會再續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