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7日,高考首日,北京人大附中考點外,家長為孩子打氣。 (視覺中國/圖)
全文共5607字,閱讀大約需要12分鐘
「媽媽焦慮的根源就是怕孩子不幸福。一旦沒教育好,他的選擇權利就會減少,就有階層滑落的焦慮。我的學歷挺好的、工作挺好的,如果孩子不如我,那他怎麼會有幸福成功的人生?」
本文首發於南方周末 未經授權 不得轉載
文 |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南方周末實習生 徐爽
責任編輯 | 邢人儼
兒子讀小學四年級那年,安柏為他辦了生日會,孩子家長各一桌,媽媽們一坐下來就開始大聊小學升初中的準備事宜。在一席充滿了專有名詞的飯桌上,安柏發現自己就像個外星人。
家長們的「黑話」把成功錄取重點學校稱為「上岸」。在北京,公認的教育中心在海澱,而海澱區最好的六所公立學校——人大附中、北大附中、清華附中、101中學、十一學校和首師大附中,統稱為「海澱六小強」,這六所中學承包了海澱九成以上的高分段和清華北大錄取名額。
家長中間流傳著一種說法,以「六小強」為目標的媽媽,需要讓孩子在10歲之前完成這些任務:1歲開始中英雙語教學;3歲能看英文繪本、背100首古詩;4歲,學樂理、鋼琴、畫畫;6歲上區裡最好的小學;8歲看完《西遊記》《論語》,繪畫拿到全國獎;9歲鋼琴過十級,運動拿到市級比賽名次;10歲奧數比賽一等獎,拿到PET(劍橋英語考試二級)證書。
安柏意識到自己嚴重低估了「上岸」的難度。兒子讀的是區重點小學,奧數比賽拿過二等獎,後來她才知道這些作用不大,很多學校沒有公開選拔,想錄取只能通過提前招收的培訓班。
這類公立學校自辦或和社會培訓機構合辦的培訓班叫「坑班」,從中選拔優秀的小學生,需要至少提前一年「入坑」。進入名校的路徑是這樣的:先考進培訓機構推出的輔導班,輔導後50%的人能獲得坑班考位,20%的人能考進坑班,坑班裡20%的人考取牛校。安柏算了一筆,最終只有2%的孩子能考進牛校。
安柏的後知後覺導致兒子很晚都沒有「上岸」,身邊的同學朋友裡只剩下他一個。她看見兒子在日記裡寫自己的沮喪和壓力。「家長可以對孩子期望值調低,就是怕孩子自己不會那麼『佛系』,小孩好像天生都有挑戰欲,其實挺愛互相比較的,這種東西我就沒法控制的。」安柏說。
如果遇到孩子不願上進,有些家長會主動「雞娃」——通過給孩子打「雞血」,把學習任務滿滿當當安排好,敦促孩子努力。安柏觀察,「現在『雞娃』的風氣越來越重了,順其自然的結果很不可控,但是『雞娃』成功的機率會大一些」。
安柏把這段經歷寫成《上岸》一書,記錄了一位海澱媽媽帶領兒子闖關重點學校的緊張過程。就像描寫紐約上東區母親的書籍《我是個媽媽,我需要鉑金包》裡寫到:「全世界媽媽的焦慮都是一樣的,從曼哈頓到邁阿密到馬裡,媽媽們都在被同樣的恐懼、不安和欲望牢牢控制。」
北大附中的老師唐倩茹接觸過很多海澱媽媽,有些家長從孩子小學時就開始焦慮,比如孩子幼兒園沒有學英語,到小學發現其他孩子早已提前學完,追悔莫及。唐倩茹有兩個孩子,成為母親前都以為自己可以風輕雲淡,「很打臉知道嗎?」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你活到一定程度肯定就受不了。」
和上東區媽媽不一樣,海澱媽媽不講求精緻,她們不化妝、穿平底鞋,只為方便接送孩子上下補習班。「海澱媽媽比的不是鉑金包,或者你要穿什麼名牌、住什麼房子這些物質上的東西。」安柏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其實大家比較的、在乎的還是孩子的成績和學業。」
1
「人生所有的精力投入在孩子上了」
劉瀟的丈夫是人民大學的老師,得益於教職工子女入讀附屬學校的政策,兒子順利進入了人大附小。兒子從幼兒園就展現了足球天賦,小學開始打比賽,從那時起,不論颳風雨雪,只要兒子有比賽,劉瀟和丈夫一場都沒有缺席過。他們專門帶兒子去西班牙看了皇家馬德裡的比賽,C羅和梅西都在,連看了三場球,讓他感受足球的氛圍。
他們為兒子找私人教練,每周都要訓練。疫情期間戶外場地不開,劉瀟和丈夫就自己找公園,帶兒子偷偷地練,被人趕走後又重新找地方。
「這種東西真的就是靠時間,靠你付出的時間、精力,把孩子共同打造成所謂的那一波最好的孩子。真的,我觀察到別人家也是一樣,你要在哪個地方做的很出色,必須是家長要沉浸在這裡面陪著他去做。」劉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劉瀟認識人民大學某學院院長的夫人,她的孩子從小就跳級上課,初中已經學完了高中課程,幾乎拿到了美國所有頂尖學校的offer,被哈佛大學全額獎學金錄取。劉瀟很佩服這位母親,「她就是把人生所有的精力投入在這個孩子上了,一坐到辦公室就開始看孩子的試卷,80%多的時間全部都是在孩子那兒,也得到了結果。她覺得她的樂趣和成就感就在這一塊。」
安柏的一位女友,自從有了孩子,買衣服從奢侈品降為快時尚品牌,「變得神經質般節儉的同時,給孩子花錢卻異常強悍,攔都攔不住」。奶粉一定要澳大利亞進口,一套繪本花上萬元,鋼琴要買義大利原裝的C.BEAR。另一位朋友五年沒有添置新衣,給孩子隨手報名了國外大學的「天才營」考試,3周4200美元,還感嘆真便宜。
安柏給別人家上輔導班的孩子算帳,發現讀個小學就要100萬。她有朋友抱怨,「養個小孩真不容易,一年上的補習班,夠我買10個愛馬仕包了,還是鉑金包。」
「對家長的考驗是這樣,你要麼就花錢找好老師,如果不想花太多錢,你就要自己花精力,反正你總要選一個。」安柏選擇花精力,理工科出身的丈夫為給孩子輔導數學,隨身帶著數學練習冊,開會間隙拿出來做題;安柏則報名了雅思網課,花三個月時間每天學英語,自己考到了7.5的高分。她感慨為了孩子,中年人也重新激發了學習熱情。
安柏就職於一家世界五百強企業,孩子開始準備小升初,加上家裡長輩生病住院,她決心辭職,成為全職媽媽。她認為在工作裡自己只是一顆螺絲釘,沒找到特別的價值感,「但是對於我們家庭來說,我是很重要的,是不可或缺的」。
她認為中國人的傳統觀念導致家長更容易把精力投入在孩子身上。「西方人的觀念比較突出自我,中國人向來就很重視子嗣,你就是再成功,家裡有很多房子、財產,結果還是給孩子,最後大家重心會放在後代上。」
劉瀟一直覺得自己不算焦慮,但如果孩子成績掉到班裡十名之後,她還是會生氣,「你就會忍不住要吼,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不吼的媽媽,但還是會吼」。
「焦慮是很難去化解和減少的,整個社會環境就是推著你往上,你沒有辦法,大家不會對每個職業都有敬畏心,實際上還是會有圈層。」劉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對成功的定義,多多少少肯定還是有些表面的。小孩自己都會說,誰家的房子好大、誰爸爸開的車挺好,他會覺得原來這個人的爸爸媽媽是有能力的,這種定義是始終在的。」
2
「一旦沒教育好,就有階層滑落的焦慮」
唐倩茹教高中語文,她發現北京孩子和像她這樣從外地考進來的一代人很不同,「外地孩子背水一戰,可能終極一生都沒有辦法在北京立足,北京的考生相比於外地確實簡單一些,他們從小就生活在這裡,人家就算考不好又怎樣?當下快樂就夠了。」她教過的很多孩子在高三之前都很貪玩。
在北大附中,北大教工子弟多,許多學生出身於高知家庭,父母更願意讓孩子自由生長、接受素質教育,「像這類學生,通常也不是以清北為目標的,更願意出國,或是上分數稍微低一點的中外合作項目」。如果想留在北京,大部分考入北京某間大學就能滿意,「最後你發現大家學校都還OK,說得過去。」
「高考不是全國比較,是省內比較,北京就是跟北京的孩子比。有些省本身沒有特別好的教育資源,很多縣中反而比城市裡要學得好,像衡水中學這種模式,實際上就是花得精力越多,才讀得越好,你不要想別的,就在那讀書。」安柏分析,北京家長雖然看上去緊迫,實際上和其他地區一比,根本不用焦慮。
但對於海澱媽媽來說,讓孩子在大城市立足並不是他們的目標。「孩子其實不用上班了,家裡有個幾套房子,收收房租也行,但這不是我們想給孩子的人生,我們不是讓孩子衣食無憂就解決問題了,也希望他能有一定的成就感,在事業上有一點成績。」安柏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相當於受到更好的教育,他自己的格局、人生觀也會得到提升。」
劉瀟畢業於中山大學,丈夫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他們常對孩子開玩笑,「你不能跟你爸一樣考人大」。丈夫曾有離開人大去其他地方工作的機會,但考慮到孩子接受教育的優惠,選擇留在了學校。劉瀟承認家庭為孩子提供了資源,「這也算是我們人生規劃當中的一部分了,實際上是默默地犧牲或者鋪墊。」
海澱爸爸姚宗元和妻子都是在普通的工薪家庭中長大,高考考入了北京。兒子讀的是人大附中三高足球基地班,正在備戰全運會,比好了可能得到保送清華北大的機會。但他鼓勵兒子不要去清華北大,接受自己當年的教訓,要有更高的眼界,「你想去美國上大學,想去斯坦福,好處是你的導師都是獲得諾貝爾獎的,無論學什麼專業,你見的都是全世界最頂級的名人,記住了嗎?你去聽他的課,受他的影響,潛移默化。」
如果要描述海澱媽媽集體畫像,安柏認為以高知家庭和「考一代」居多。安柏1990年考入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後來成為北京大學碩士,那個年代大學生是稀缺資源,她認為當時的教育是粗放型、野蠻生長,現在則是「精耕細作」。
「我們覺得接受教育還是能改變命運,就會非常重視孩子的教育,相信努力可以獲得成功,這個邏輯是比較傳統的思想。我們是這樣一群人,相對其他的東西,覺得讀書還是比較重要,放在優先的級別。」安柏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她聽說過統計學裡的「均值回歸」:不管是外表、身高、運動能力還是學業水平,父輩的水平高,他們孩子的成就即使比常人高一些,和父輩還是相去甚遠。「每個父母心裡都會有暗戳戳的想法,希望子女超過自己,但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北大的,孩子再超過自己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去哈佛、去牛津也就這樣,頂尖再往頂尖去是很難的。」安柏發現,「但如果一對父母連大學都沒讀過,那孩子讀個一本或是上211的機率還是挺大的。」
她對兒子的期望是考上985高校,但清楚現實是殘酷的,光憑分數考上清華北大的孩子少之又少,「像我們這樣的孩子,其實吃不了這個苦,從早到晚都要拼命地讀,得像衡水中學這種方法才行,一分一分地摳,很多東西都要衝著滿分去考。」
安柏最近讀了《我的二本學生》這本書,再次意識到「二本和985真的沒法比」。如今遍地大學生,很多公司只招985、211畢業生,「你如果從好學校畢業,你的選擇範圍是巨大的,但如果是很普通的學校,你就得等人家來挑你,(學校)就相當於是敲門磚」。
天才小神童的新聞層出不窮,安柏感覺整個環境越來越「雞血」了。「媽媽焦慮的根源就是怕孩子不幸福。一旦沒教育好,他的選擇權利就會減少,就有階層滑落的焦慮。我的學歷挺好的、工作挺好的,如果孩子不如我,那他怎麼會有幸福成功的人生?」
3
「家長當然希望孩子是天才」
姚宗元有三個孩子,給大女兒的規劃一直是申請美國的大學。高一時班主任問她晚上幾點睡覺,她說九點睡,早上自然醒。班主任大為震驚,「都到高中了還睡到自然醒?晚上九點多鐘就上床了?人家都搞到十一二點!」
2020年疫情爆發,妻子不同意女兒出國,女兒只好回到戶口所在地福建參加高考,妻子在廈門陪讀了一年。第一次參加模擬考試,女兒在全班50人裡排名倒數,連考上大學都困難。「因為那邊的孩子都是通過高考才能改變人生,他們早早地把目標就定在那了。」姚宗元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但他相信,他們的學習能力或者見識跟女兒比,還是有差距的。
很多海澱家長從小學開始就給孩子定目標,姚宗元和妻子反思,他們對女兒學習的要求不夠,導致她變得放鬆。「後來我跟我女兒說,你付出得不夠,考不上大學是很正常的,也沒什麼丟臉的,你沒給我丟臉,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最終,女兒通過藝考被華僑大學錄取。
姚宗元和妻子決定總結教訓,不能讓兒子重蹈覆轍。他們從小對兒子和女兒的要求就不同,「我跟女兒說的是,你幹你願意的任何事情都行,我跟你媽支持你,將來什麼東西都留給你」。但兒子不同——「兒子幹任何事情都是第一名,他就追求第一,他付出的比別人多,他就比別人強。」
兒子小學起就保持在年段第一名,中學入讀足球特長班,不久前獲得了全國校園足球聯賽高中組冠軍。姚宗元從小對兒子說,「你作為男子漢,將來肯定要撐起一片天,如果姐姐需要你幫助的時候,你很差,你還需要姐姐來幫助,那你這個人生,你說你過得精彩嗎?」
家長以孩子為傲的心態,安柏有深切體會。「孩子真的從一開始啥都不懂,話也不會說、路也不會走,突然一下子這個也會、那個也會,感覺就是一個天才。」但隨著孩子長大,成績排名越來越差,會逐漸意識到孩子的普通,「家長當然希望孩子是天才,但這也是一個慢慢接受的過程。」
對於一些家長來說,人生的一大難關是接受自己的平凡,有了孩子之後,這個課題變成接受孩子平凡。「每個人都有對優秀的渴求,總要不甘心地去試一試,可能東試西試的就發現自己還真是挺平凡的。」安柏說,「從概率上來講,大部分人肯定是平凡的,但是你能不能在平凡中做一個更好的自己?這才是最重要的。」
採訪中,幾乎每位家長都說自己能夠接受孩子平凡,但還是在言談間對孩子寄予厚望。劉瀟的說法是,「平凡沒什麼不好的,但這個平凡如果是他自己該有的能力沒有發揮出來,比較消極的平凡,我是不太接受的。」
對姚宗元來說,孩子的前途就是要考好大學,「不是說考不上大學就沒有前途,但在中國的這種競爭和選才體制裡,你連大學都考不上,那叫什麼前途?」
安柏見過最優秀的孩子是一位北大同學的孩子,在劍橋大學讀書,思路寬廣、與人交往非常得體,「一看教養很好,見識又廣博,而且有興趣愛好,自己有目標,都很有想法。」
唐倩茹當老師這幾年裡,印象最深的學生是一個女孩,她的成績不拔尖,但參加了各種創新科技大賽,最後被紐約大學在國內的合作學校錄取。「確切地說,沒有最優秀,只有最好的自己,不要跟別人比,你能獲得幸福就很好,很成功了。」
經歷了孩子「上岸」的殘酷戰役後,安柏發現,好的教育不應該讓人越活越窄。「越活越窄就是你覺得沒路了,就剩一個獨木橋了,比如只能上名校這一條路。」她總結,「生命本來很遼闊,只有看到更廣闊的天地,才能擁有更多人生可能性。」
(應受訪者要求,劉瀟為化名)
中國人物類媒體的領導者
提供有格調、有智力的人物讀本
記錄我們的命運·為歷史留存一份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