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戰爭年代,大家對死亡沒有啥感覺。和平年代,社會有序的時候,死亡就突出了。現在我們這個年代,是另外一個意義上的戰爭,經濟革命。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必然招致毀滅性的流行瘟疫。
「賈平凹的字畫比他寫書賺錢」是個流傳很廣的傳言。賈平凹的說法是:反腐之後,上門求字畫的少了很多,「這個行當整個都沒有了。」 (CFP/圖)
賈平凹的新書《老生》篇幅不長,寫了一百二十多次死亡。
第一個故事寫革命時期,寫了64次死亡;第二個寫土改,6次;第三個寫「文革」,8次;第四個寫當代,46次。其中當代人的死法都很慘烈。
賈平凹對南方周末記者估計,自己這輩子都學不會打字了,手寫將是他一生唯一的一種寫作方式。
面對「賈平凹的字畫現在比寫書掙錢」的傳言,他正面回應:現在上門求字畫的少了,不,應該說,這個行當(字畫)整個都沒有了。
「那些人都是買了送領導的。現在輕易不敢送了,領導也不敢收了。」這讓他有所悟:原來,從前購買他字畫的人,根本就不是為了收藏。
賈平凹此次來京,是來參加2015年1月21日《當代》雜誌35周年的慶典。經過現場投票,他的長篇小說《老生》獲得該雜誌評出的最佳長篇小說獎。
這是一部混合式小說。從1930年代一直寫到21世紀,借一個活了一百多歲的唱師之口,串起四個發生在秦嶺下的故事:革命、土改、「文革」、當代。四個故事中還隔著一部古書:《山海經》。他借一對師生傳道授業的方式,把自己對這部古書的解讀隔在小說的章節之間。
《老生》有過去賈平凹小說裡的商州味道,也有一些新玩法。「SARS」、華南虎事件和「愛情天梯」這些新聞事件,被賈平凹融進了書裡。
22萬字,120多次死亡
《老生》篇幅並不長,22萬字多一點,卻寫了120次以上的死亡。
第一個故事寫革命時期,寫了64次死亡;第二個寫土改,6次;第三個寫「文革」,8次;第四個寫當代,46次。他筆下,當代人的死法都很慘烈。炸礦砸死的,搶礦打死的,撿破爛的農民圖財害命爾後被槍斃……最後,再加上一次死人無數的瘟疫。
「這場瘟疫最早從南方開始,然後傳染到北京,又從北京向全國各地傳播,一旦傳染上就像患了重感冒,頭痛、鼻塞、渾身發熱、關節疼痛、咳嗽不止,導致呼吸系統功能衰竭而很快致死……」不難看出,這是在說「SARS」。
南方周末:全書出現的死亡有120次以上,而且和平年代的死亡人數好像跟革命年代差不多?
賈平凹:還真是第一次有人提這個問題。我沒有專門寫死亡的意識,是按照故事要求,(人物)該死就死了。
革命時期是亂象。戰爭年代,大家對死亡沒有啥感覺。和平年代,社會有序的時候,死亡就突出了。現在我們這個年代,是另外一個意義上的戰爭,經濟革命。這是另一種亂象,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必然招致毀滅性的流行瘟疫。亂象,主要指我書裡寫的第四個故事,那些人用激素、避孕藥、安眠藥、福馬林和超標農藥製造農副產品。肯定要遭到報應。
南方周末:《老生》這本書,革命那一段,讓人想起《白鹿原》;土改讓人想起《古船》;「文革」寫到當今,想起《兄弟》。這其中,哪些生活是你熟悉的?哪些生活是你去採訪的?
賈平凹:中國一百多年來的革命、戰亂、社會變遷,這些社會生活就是在那兒,作家必然要寫這些事件,就像你吃飯我也吃飯一樣。大家都在寫這一段生活嘛。
第一個故事「革命」,基本都是聽長輩們說的。我姨夫是秦嶺遊擊隊的頭兒。遊擊隊最早的頭兒,就是書裡病死的那個李德勝,是他鄰村的人。
我是1952年生的,土改時我還小。為了寫這一段,我採訪了好多人。土改在當時,某一個地方或某一個村莊,情況全都不一樣的。「文革」前後我經歷過,這一段我都比較了解。現代故事,我是了解一些的。
我採訪的一個經歷過土改的老幹部,他給我講,當時收金圓券,一夜之間就作廢了。就跟朝鮮前幾年的貨幣改革一樣,一下子老百姓的財富就沒有了。我把這一段寫到了《老生》裡。
我經歷過當年糧票的作廢。很多人家裡藏了好多糧票,突然就沒有用了。當時攢糧票得多辛苦,省吃儉用的。突然間一下作廢了,也沒有人給你補償。我把這個親身經歷的記憶寫到了這裡面。
還有,那時候大部分地方尤其貧困山區,所謂地主都是勤儉積攢下的。你是貧農我是富農,我只不過比你稍微好過一點。那時候土改就是相互比較,稍微好過一點就是富農。其實要是拿到全國富裕的地區,可能貧農都夠不上。比如我採訪到的一個地主,農忙的時候要僱請人,請長工收莊稼。他給這些人吃白面,他自己和媳婦、孩子吃粗糧,都是這樣的。當然也不乏惡霸。
華南虎、「SARS」與「愛情天梯」
在《老生》的後記中,賈平凹解釋自己寫《老生》的初衷:「哪些是榮光體面,哪些是齷齪罪過?太多的變數呵,滄海桑田,沉浮無定,有許許多多的事一閉眼就想起,有許許多多的事總不願去想,有許許多多的事常在講,有許許多多的事總不願去講。能想的能講的已差不多都寫在了我以往的書裡,而不願想不能講的,到我年齡花甲了,卻怎能不想不講啊?!」
2008年3月,參加全國兩會的賈平凹被記者們圍追堵截,要他談談對「華南虎」事件的看法。賈平凹多以「我不清楚」「你別問我」作答。
他把這件事寫進了《老生》裡。
2013年,餘華的小說《第七天》引發巨大爭議,書中對新聞事件的大量取材、改寫成為輿論焦點。有批評甚至稱,「毫無技術含量的拼湊,是江郎才盡的末路狂奔。」餘華本人則講:「中國現實太荒唐,你永遠趕不上它,我妒忌現實!我們老說文學高於現實,那是騙人的,根本不可能的。」
南方周末:你在後記中寫的不願想也不能講的事是什麼?
賈平凹:比如革命時期的遊擊隊。我看好多電視劇,都說遊擊隊員是為了信仰參加的。但在我接觸的遊擊隊歷史裡,不是這樣。那個時候,字都不識,誰知道(信仰)這個詞?就是拉杆子。只要你有一桿槍,你日子就好過了。生活貧困,社會把人逼急了,想把日子過好。這時候從延安過來一個人,組織大家慢慢起來,後來正式部隊紅25軍過來了,有些人就跟著走了。
《老生》裡寫的雷布被一槍從後面打死,是從劉志丹的故事裡受到啟發。外面的部隊開進來了,地方的遊擊隊和外來的部隊會發生好多摩擦,鬥爭特別複雜,特別殘酷。
為書裡面這個紅25軍經過秦嶺的故事,我也做過採訪。我去河南婁師的25軍軍部參觀,知道他們從這裡進入商洛地區。在那裡他們被國民黨圍住,打了幾仗,也特別殘酷。他們給我講了好多紅25軍的故事。
南方周末:為什麼當年你參加全國政協會議的時候不提華南虎事件,而這次要寫進書裡?
賈平凹:那個時候我不是很了解。後來我知道了,當時把這個責任都弄到周老虎身上,其實他背後是一群人。縣上想弄一個保護區,省上也想跟國家要些錢。陝西有很多保護區,什麼熊貓的、朱䴉的。當時拍老虎這個人想掙錢,大家形成了一個集體鏈條。2013年,為了寫這本書,我專門去過一次。我們從西安到安康,從安康到鎮坪。隨同的一個朋友對周老虎特別熟悉,把我帶到那個山上專門看那個環境,還給我講了周老虎很多生活上的事情,新聞沒報過的。
我一看,那個山太大了,光翻一兩天可能都翻不過去,根本沒法發現老虎,就是有老虎你也找不到。也不是我想像中的密林,就是地廣人稀。
這二十來年,中國人在商品經濟大潮裡,都腦子發熱。能追求權力的追求權力,追不到的追金錢,就發生了一些事情。我覺得把這些事情寫進去很自然。
南方周末:在文學裡寫已經發生的新聞,不怕這些新聞擠壓了文學的空間嗎?
賈平凹:為什麼文學越來越難?因為它不如新聞直接。我愛看新聞和紀實片,我覺得那更震撼,電視劇反倒不震撼。我有時也想,別人看我的作品恐怕也存在這個問題。
新聞進入文學很正常。1980年代,中國文學有一部分新聞的功能,媒體不發達,大家主要看小說。現在,中國是一個新聞特別多的國家,任何事情都逃不脫媒體的曝光,看你怎麼個寫法。
要長久地來看,新聞畢竟是新陳代謝很快的東西,昨天的事情今天就不說了。文學可以說幾十年,上百年。它幫助人站得更高一點,看得更遠一點。新聞是拿個放大鏡顯微鏡來看,看得更細一點兒。
咱都是大觀園之外的人,但也想看看大觀園裡面
在《老生》中,賈平凹把現實與荒誕、神話與革命聯繫在一起寫,產生的效果令人忍俊不禁,又不禁啞然。過風樓公社的黨委書記領頭祭風神,焚香叩拜後講話:「我們祭風神,祈求立夏後再不要颳大風,願今年的莊稼豐收。但是,我們要整風,整治人的風氣!就是以階級鬥爭為綱,綱舉目張,促進生產,力爭在三至五年,過風樓要煥然一新,改變長期落後面貌,成為我縣我市農業戰線上的一面紅旗!」
南方周末:後來為什麼沒有寫一部解讀《山海經》的書?《山海經》對你書中人物的世界觀有沒有影響?
賈平凹:我看過幾個版本注釋的《山海經》,這個字怎麼讀,故事怎麼解釋,書完成於哪一年,從來沒有從更多的方面深入探討過。我本來也想寫一部書解讀《山海經》。它是中國人思維形成的一個源頭。但是後來我想想,畢竟咱不是學者。(寫這書)得翻大量的資料,得從各個朝代的版本研究。咱也弄不到,也沒有那種知識和精力。有好多字的讀音我都不知道,我也得看專家的注釋才知道啥意思。那些異形字,字典上還難找,只是明白意思。
我讀《山海經》,跟小說裡人物的世界觀沒有直接聯繫。我在後記裡講,《山海經》是一個山一個海講過去,是平面的。到後面它有好多神話,特別有意思,那個時候的人是這樣過來的。現在,山水依舊,最多是改變了方向方位。這些人是怎麼生活的?我也是一個村一個村地描寫過去,我也不給你加很多別的東西。《山海經》基本都是寫動物,長什麼樣,什麼特性。我寫的是人。其實動物和人有很多共同的特性,一轉就是了。
南方周末:這種荒誕組合的寫作手法,會不會成為你今後寫作的主要手法,或者是主基調?
賈平凹:這個是我的偶然之筆,不可能取代我慣有的寫作風格。一個作家形成了風格,很難改變。
你觀察中國百年來的社會,它是很荒誕的。如果一個人從我爺爺那一代活到現在,一百多年,回想這一生,他會發現自己幹了很多很荒誕的事情。
任何東西,你從歷史角度來看,都是荒唐的。作為一個具體的人,他又是很悲慘的。我這本書裡面,大多數人都是很悲慘的。如果一個人從高空來看這些人,是很荒唐的,也是很有意思的,很有文學性。
祭風神的故事,是我到太白山採訪的時候,聽當地人講到的風俗。比如竹筒裡放一根雞毛,祭祀各種神,特別多。那個地方現在還是晚上結婚。他們說當年蒙古人統治的時候,誰家要結婚,新娘的初夜權要給他們佔去。後來那地方的人為了躲避,就連夜結婚,起碼把初夜權給丈夫。這種風俗,現在還流傳下來。
南方周末:有一種說法:文學是百年來中國社會革命與轉型的獨特受益者。這個轉型期過去以後,文學是不是就不會這麼興盛了?文學的命運是將被稀釋、被邊緣化,還是會以其他的方式繼續生存?
賈平凹:要從歷史的角度眼光來看這個問題。拿世界文學來講,為什麼拉美文學後來興起了?因為這個地區百年動蕩,就容易產生偉大的文學。中國也是這樣。歐洲也產生了很多偉大的作品,但平靜的社會產生的作品,就沒有動蕩社會產生的作品新奇。
我到任何地方去,都有人叫我籤名,拿著幾十本我的書來找我,這些人最少五十來歲,一看就是年輕時開始讀我的作品,一直讀過來的。但是老的不停在退出讀者陣營,死了、歲數大了,不關心文學了。這是人的天性。
年輕讀者對你所寫的一些東西,沒有親切感,這是自然的。但是你可以幫助他們了解。年輕人沒有經過土改、「文革」。就像我們看外國作品,看1930年代的作品,看《紅樓夢》一樣。《紅樓夢》咱也沒有經過。就算咱活在清朝,咱也過不上那種生活,咱都是大觀園之外的人。但是咱也想看看大觀園裡面。就像現在,我也愛看看寫高官們的故事。我也進不去啊。人都有好奇心。有人看結構,有人看語言,有人看故事,各有各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