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顧學文 解放周末
新冠病毒侵襲的身體可以計數,受疫情衝擊的心靈難以計數。
不久前,聯合國發出提醒:新冠肺炎疫情「有可能引發一場重大的心理健康危機」。
在不斷變動的情境下,我們該如何自處,越過「焦慮」這座山?
解放周末:有人說,今天是一個焦慮的時代。此話或有誇張,但今天人們的焦慮確乎多於以往。在哲學的寶庫中,是否能找到克服焦慮的良方?
鬱喆雋(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哲學有很多流派和主義,有些哲學關注的是天上的問題,有些討論的是人間的事務,而有些特別在意內心的感受。斯多葛主義(Stoicism)就是一個關注內心的學派,特別契合當下人們的心境。
斯多葛主義的代表人物很多,最為著名的是塞內加、奧勒留、愛比克泰德。三人的身份頗為懸殊:奧勒留是羅馬帝國「五賢帝」之一;而愛比克泰德生來就是奴隸,且身有殘疾;塞內加是暴君尼祿的老師,後來被賜死。可以說,斯多葛主義並非一個階級、一個職業或者一個特定人群的哲學,而是面對人類普遍困境的哲學。
一個人身逢盛世,未必就能有盛世感。奧勒留貴為羅馬帝國的皇帝,一輩子勤勤懇懇,為國家當「消防隊員」,不停地轉戰於邊境,幾乎沒有個人的時間。可以說,他是一條「盛世犬」。《沉思錄》就是他在戎馬生涯的空隙寫給自己的字條。
人生的最高追求是什麼呢?奧勒留認為是內心的寧靜(tranquility)。他說:「人們尋求隱退自身,他們隱居於鄉村茅屋、山林海濱,你也傾向於渴望這些事情。但這完全是凡夫俗子的一個標記,因為無論什麼時候你要退入自身,你都可以這樣做。因為一個人退到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靈更為寧靜和更少苦惱,特別是當他心裡有這種思想的時候,通過考慮它們,他馬上進入了完全的寧靜。我堅持認為:寧靜不過是心靈的井然有序。」
解放周末:內心的寧靜是人人心嚮往之的,但如何抵達內心的寧靜呢?
鬱喆雋:斯多葛主義之所以能夠找到寧靜,前提是能夠進行一個重要的二分:可以改變的和不可改變的。愛比克泰德(約50年—135年)後來將之改為三分:可控的、不可控的和絕對不可控的。換言之,人有改變自己和改變世界兩種方式。當無法改變世界時,只能改變自己。這是古代智慧的一條默認原則。愛比克泰德用一個比喻說明了這一點:我們登上並非我們所選擇的舞臺,演出並非我們所選擇的劇本。所以,人生不能入戲太深,自以為是整個舞臺的導演;也不能出戲太多,徹底停止表演。那種「若即若離」感最為重要。因而,斯多葛哲學並非教人出世或者佛系,而是有一種入世的淡定與從容感。
20世紀美國神學家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 1892年—1971年)曾經在上世紀30年代寫下一段禱文:「上帝,賜予我寧靜,讓我接受無法改變的事情;賜予我勇氣,讓我改變可以改變的事情;賜予我智慧,讓我明辨兩者。」這段話明顯受到了斯多葛主義的影響。
其實,中國古人的「盡人事,聽天命」和斯多葛主義有頗多相似之處。從這一角度而言,哪吒(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年)喊出那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過於狂妄。如果命全部由我,那就不是命了。所謂「天」正是古人對超越個人、不可掌控之世界的統稱。「知天命」並非宿命論,而在於知道可為與不可為的界線。想要控制不可控的東西才是焦慮的來源:「當我看到一個人處在焦慮不安時,我就會對自己說,這個人想要的能是什麼東西呢?因為如果他未曾想要不在他控制範圍內的東西的話,那他怎麼還會焦慮不安呢?」(愛比克泰德《哲學談話錄》)
解放周末:人們為何總是執念於控制不可控的東西?
鬱喆雋:因為沒有活在當下。
電影《死亡詩社》中基丁先生在第一節課中就教了學生們一句話「Carpe diem」。這句拉丁諺語很多時候被錯誤地翻譯為「及時行樂」,其實它帶有很強烈的斯多葛主義色彩,應當被翻譯為「活在當下」。
現代人活在過去,活在未來,唯獨沒有活在當下。有人可能會問,「活在當下」幾乎是現代人的座右銘了,為什麼說唯獨沒有活在當下呢?按照斯多葛學派的理解,「活在當下」最為重要的心緒以及思維是對當下事物的高度關注。
你有沒有遇到過以下這種情況:你在下班前突然接到上司委派的一項任務。一類人會反覆地想,為什麼上司會在這個時候把這個任務派給我呢?是不是我之前因為什麼小事得罪了他,或者沒有處理好和同事的關係而被「懲罰」?諸如此類,都是在想事情的「因」,也就是在念及過往,而不是關注手頭的這件事情本身。另一類人則會想著趕快完成手頭這件事情———完成之後就可以和朋友聚會、出去玩或者宅家打遊戲了……這樣的人也不是在想手頭的事情,而是在憧憬未來,想像尚未到來的「果」。過於執著於過往和未來,都會導致忽略當下,在做事情的時候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神形離散大致就是現代人的一個寫照。所以說,人們如今最需要的是「凝神」,關注、沉浸於當下。
解放周末:是什麼讓我們精神渙散,不能聚焦當下?
鬱喆雋:有很多方面的原因。近幾年逐漸「綁架」了我們的社交網絡可能是其中一個,其特殊的短文字和短視頻表達方式加劇了時間和感受的碎片化。現代人極容易不耐煩。如果不能在10秒鐘時間裡抓住一個人的眼球,可能就永遠無法再讓他關注了。所以,我們不得不將「巧言令色」發揮到極致。但是我相信每個人都體驗過那種心境:當你集中精神做事時,比如跑步、聽音樂、練字,或者非常投入地閱讀、做手工、做家務,會出現一種「物我兩忘」的感受———忘記了周圍的環境,也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現代心理學上將之稱為「心流」。這就是「活在當下」的明證。
簡而言之,要達到「活在當下」,你做的事情往往是非功利的、不計回報的。不把一件事當作手段,而是當作目的本身(self-purpose),「當下」才會出現。正如奧勒留所說:「行動不可遲緩,言談不可無序,思想不可散漫……要注意不要過分忙碌,以至於沒有自省的時間。」
解放周末:要成為一名「活在當下」的斯多葛主義者,這一過程是否非常漫長、艱難?
鬱喆雋:其實,有時候只要抬頭望天,你就已經是一個斯多葛主義者了。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現代學術工業中的學院哲學多是「為人之學」,而斯多葛主義卻是「為己之學」。
斯多葛主義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塞內加(前4年—後65年)就說過:「哲學不是大眾的職業,也不是為了自我宣傳。它關注的不是言語,而是事實。它不是為了以一種有趣的方式度過一天,並消除閒暇時的無聊感。它塑造並建立人格,安排生活,規範舉止,顯示一個人應該做什麼,一個人應該放棄什麼,在一個掌舵人的控制之下,在危險的海洋中保持正確路線。沒有它,沒有人無憂無慮。一天中的每個小時都會出現無數情況,需要徵求哲學的意見。」
原標題:《鬱喆雋:活在當下,才有內心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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