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世界旗下深度資訊平臺「全現在」專稿,如需轉載請聯繫授權。
作者丨烏潘潘
中國現代文學以 1918 年魯迅的《狂人日記》為嚆矢,中文網際網路神經為 2020 年浙江高考滿分作文所振翮。
很久沒有這樣戲劇化的高考現象級作文出現了,事情以閱卷專家的盛讚開始,以閱卷專家今後停止參加閱卷結束。多年以後,浙江師生總會回想起曾被《生活在樹上》所支配的恐懼。
在「嚆矢、濫觴、振翮、祓除、薄脊、一覘、賦魅、場域、孜孜矻矻」的震懾下,中文突然無比陌生。
用中小學語文教科書總主編溫儒敏的話說,「這篇文章語言晦澀,有些句子不通,像拙劣的翻譯,有些專業人士的學術論文也有類似的毛病,不好好說話,我稱之為&39;。」
那麼翻譯腔奇妙在哪兒?為什麼翻譯腔會製造出一種別樣的語感?哦,我親愛的老夥計,我敢打賭沒有什麼會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了。
從前每年蘋果公司發布新品,在廣告圈都是津津樂道的一件事。無他,蘋果的文案,總能用精心打磨的字數、費盡心機的疊詞、匪夷所思的語感,成功演繹一種別出心裁的拙劣,一種別具風味的蘋果式中文。
有史以來極其重大的 iOS 版本。(The biggest iOS release ever.)
開發者的大事,大快所有人心的大好事。(Huge for developers. Massive for everyone else.)
讓媽媽開心的禮物,開了又開。(A gift mom will love opening. Again and Again.)
這一次我們重新定義了中文,定了又定。
所謂翻譯腔,其實不是說話帶著譯製片味兒,而是像從外文生硬翻譯過來的中文,在運用中文時混雜了外文語法。
這種風格在哲學社科類的專業著作上最明顯,比如法國思想家布爾迪厄《區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開頭的第一句:
要致力於建立文化產品的消費者及其趣味在其中產生的條件,同時要致力於描述將這樣一些產品據為己有的不同方式——這些產品在一個特定的時刻被視為藝術品——以及描述被視為合法的佔有方式形成的社會條件。
(Sociology endeavours to establish the conditions in which the consumers of cultural goods, and their taste for them, are produced, and at the same time to describe the different ways of appropriating such of these objects as are regarded at a particular moment as works of art, and the social conditions of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mode of appropriation that is considered legitimate.)
在《生活在樹上》裡,就有從句嵌套、定語超長、被動語態等典型外文語法的特點,像是在西方經典譯叢裡醃漬過久的中文:
&34;
「我們懷揣熱忱的靈魂天然被賦予對超越性的追求」
「社會與家庭暫且被我們把握為一個薄脊的符號客體」
如果要讀懂此類作文,概括作者的中心思想,那麼就要去掉學術雕飾,提純句子結構、分割不同語義、解釋相關典故、把冷門詞與轉換成大白話。武漢大學外國哲學副教授 @周玄毅 把《生活在樹上》重新編碼了一次:
現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為嚆矢。但面對看似無垠的未來天空,我想循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生活好過過早地振翮。
像海德格爾所說的,現代人最常見的困惑是,傳統已經不行了,所以沒根;可是要說自由自在呢,還能上天不成?像這樣又不接地氣,又不能隨便浪,該怎麼辦呢?我靈機一動:住樹上。
中文的特點是「措詞簡潔、語法對稱、聲調鏗鏘、音韻和環」 ,漢語以中短句居多,最佳長度為 7 至 12 字,句子結構簡單,無拖沓盤錯之感,書面語雖然也使用長句,但常用標點把句子切開。中文裡沒有標點符號的一氣呵成的類似英語的那種長句在漢語裡其實是不正常的(如本句)。
京味兒文學作家葉廣芩的小說《豆汁記》
英語書面語通常顯得長而複雜,因為英文本身就是擅長寫長句子的語言。各種各樣的介詞、詞組、短語、連詞、代詞、副詞、從句、非謂語動詞……再加上各種並列成分,附加成分、形形色色的修飾成分,英語可以層層疊疊,一個從句套一個從句,一個從句跟一個從句,但又層次分明,錯落有致,詞彙會像樂高積木一樣不斷疊加,拼接成一座牢不可破的巨型建築。
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第 18 章描寫女主人公的性心理,有 40 頁沒用標點符號,全部是密密麻麻的意識流書寫。徐志摩讀過之後高呼大手筆:「書後最後 100 頁像牛酪一樣潤滑,像教堂裡石壇一樣光澄,非但大寫字母沒有,連可厭的符號一齊滅跡,也不分章句篇節,像一大匹白羅披瀉,一大卷瀑布倒掛,絲毫不露痕跡。」
但在文學之外,超長句式也當真讓人生厭,有位美國作者為了反諷這種現象,用極端的方式來讓人感受無聊冗長的句子有多麼讓人煎熬:
The present movement toward simplification of language and directness of statement in government writing and the elimination of jargon and unnecessary wordiness as well as the use of short,direct statements instead of long sentences which are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because the reader is apt to get lost before he arrives,if he ever does,at the meaning intended by the writer,is a valuable attempt to achieve economy and intelligibility,for many pamphlets,instruction sheets,ordinary memoranda and assorted missives circulated through the War Department fail of their primary purpose through befogging their contents by use of pseudo-official phraseology which only the initiated can hope to understand and of which even they cannot be certain without reference either to the key works needed for translating them or to their own garbled and confused memories of dealing,usually without much success and always after a long period of time and travail,with similar kinds of wording in similar situations,so,though don&39;ve said it.
(目前的趨勢是在政府文件中簡化語言和陳述的直接性,消除專業術語和不必要的冗長,以及使用簡短、直接的陳述代替難以理解的長句,因為讀者在理解之前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果他理解的話,這是作者想要達到的意思,這是實現經濟和可理解性的一個有價值的嘗試,因為許多小冊子、說明書、普通備忘錄和通過陸軍部分發的各種信件都沒有達到它們的主要目的,因為它們通過使用偽官方措辭混淆了它們的內容,而這些只有發起者才能理解。因為無論你說什麼或怎麼說,那些擁有不尋常的天賦和精力來運用它們的人都會成功地誤解你,然後在你說完之後試著儘可能簡單明了地說出你要說的話。)
余光中警示過近幾十年中文「惡性西化」現象,雖然從小我們學習中文,學寫作文,但中國人的語言環境卻受大量英文影響,日常使用的中文已經「惡性西化」卻不自知,典型毛病有「的的不休」、「噹噹不已」、「被動濫用」、「句法僵化」和「過度追求精確」。
習慣了西式語法的人,偏愛使用名詞。有時很容易將動詞與形容詞來名詞化。比如,「無法相比」,會習慣說成「沒有可比性」;「確立制度」,會習慣說成「制度的確立」。
多數翻譯腔,某種程度上,都是為了說明嚴謹。比如前面這句「某種程度上」,就是典型西語翻譯腔口吻。
生活中常見的翻譯腔還有:
其實 → 事實上
碗打碎了 → 碗被打碎了
她是教師 → 她是一名教師
她很有名 → 她具有很高的知名度
演講很成功 → 進行了成功的演講
這本書引人入勝 → 這本書可讀性很強
本市交通存在問題 → 本市交通有不少問題存在
聽眾對此反應十分熱烈 → 聽眾對此作出了十分熱烈的反應
我們今天討論過這本書了 → 我們今天已經討論過關於這本書的事了
儘管緝私行動很困難,警方卻查獲了大批毒品 → 儘管緝私行動困難度很高,警方卻成功地查獲了大批毒品」
……
余光中譏諷這種西化中文:「句句化簡為繁,也是一種特殊的本領。「
如果用這種西化中文來改寫東方名著,曹雪芹也能有 AI 翻譯那味兒,像是在看歐美粉絲寫的同人:
在看到她吐在地上的那一口鮮血後,襲人的心中有了一種一半都被寒冷了的感覺,當她回憶起往日裡常聽人家說,一個青年人如果存在吐血的境況,那麼其後的年月也就不保了,以及縱然她的生命很長,她也終將會成為一個廢人的時候,她不覺地就全灰了她後來那爭榮誇耀的一種雄心。與此同時,她的眼中也不覺地滴下了淚來。
——《生活在大觀園》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
——《紅樓夢》
語言學家王力認為,「西洋語的結構像連環,雖則環與環都聯絡起來,畢竟有聯絡的痕跡;中國語的結構好象無縫天衣,只是一塊一塊的硬湊,湊起來還不讓它有痕跡。
西洋語法是硬的,注重形合,注重結構、形式,常常藉助各種連接手段,是沒有彈性的,西洋語法有許多呆板的要求,因此比較嚴謹;
中國語法是軟的,漢語注重意合,注重功能、意義,常常不用或少用連接手段,是富於彈性的,中國語法只以達意為主,因此比較簡潔。」
古代漢字書面語中很少有「的」,受古典文化影響的作家也少用「的」,也不受西方語法結構的影響,比如金庸這段描寫只用了 3 個「的」,讀來順暢自然有古意:
趙敏笑道:「你現下再修,也還來得及。」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問道:「甚麼?」趙敏臉一紅,不再接口了。說到這裡,兩人誰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談,休息一會,張無忌再替她敷藥,抱起她又向西行。趙敏靠在他肩頭,粉頰和他左臉相貼,張無忌鼻中聞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著的是溫香軟玉,不由得意馬心猿,神魂飄飄,倘若不是急於要去營救義父,真的要放慢腳步,在這荒山野嶺中就這麼走上一輩子了。
西式中文典型表現之一,就是過度使用「的」,「的的不休」會導致文意瑣碎繁雜。《生活在樹上》有 895 字,有 60 個「的」,含的率 6.7% 。但比不上語文課本裡朱自清的名篇《荷塘月色》: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重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
反「的」能手余光中:短短的一句話就用了 7 個「的」,文筆這麼冗贅,哪裡稱得上範文。
於是把這段改成:月光隔樹照過來,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而斑駁的黑影,峭愣愣如鬼一般;楊柳彎彎,稀疏的倩影卻又像畫在荷葉上。
用三個「的」也可以表達相同文意,詞與詞的關係也富於變化。
更極端的例子:
白色的鴨也似有一點煩燥了,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裡傳出它們的焦急的叫聲。有的還未厭倦那船一樣的徐徐地划行。有的卻倒插它們的長頸在水裡,紅色的蹼趾伸在尾後,不停地撲擊著水以支持身體的平衡。不知是在尋找溝底的細微食物,還是貪那深深的水裡的寒冷。
——《雨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何其芳
113 個漢字用了 16 個「的」,含的率高達 14% ,其中「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裡傳出它們的焦急的叫聲」,23 個字有 5 個 「的」,讀著不難受才怪。
再比如詩人雪萊《英倫:一八一九年》(England in 1819)的第一句:An old,mad,blind,desprised,and dying king—
假如嚴格照著詞典翻,恐怕就會變成「一位衰老的、瘋狂的、瞎眼的、被人蔑視的、垂死的君王」,那麼怎麼翻譯起來有格調、不囉嗦、又能降低含的率呢?
余光中:又狂又盲,眾所鄙視的垂死老王――
魯迅也翻譯外文作品,魯迅就喜歡「硬譯」,他認為應該保留來源語的原汁原味,他翻譯的文本,也帶有一種故意疏離中國傳統文字的異域感,希望讀者通過字面上的陌生,認知故事背後來自不同文化的深層內涵,從而反思中國傳統文化不足之處。
一個人不管生活在什麼處境裡,是在麻木不仁的、胼手胝足的、骯髒發黴的下層貧民中間也好,或者在單調而又鐵石心腸的、整潔而又枯燥乏味的上等階層中間也好,他在人生道路上至少會有一次碰見一種跟他以前所看到的一切絕不相似的現象,這種罕見的現象至少會有一次在他心裡激起一種他註定一輩子再也感覺不到的感情。
——魯迅翻譯腔版《死魂靈》
餘華早期的《在細雨中呼喊》,也有明顯的翻譯腔:
1965 年的時候,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回想起了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當時我已經睡了,我是那麼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簷滴水所顯示的,是寂靜的存在,我的逐漸入睡,是對雨中水滴的逐漸遺忘。
十幾年後的《兄弟》,風格已經大變:
蘇媽說完急著要回家去取存摺,再去銀行取錢出來。李光頭說來不及了,他馬上要上車了,他先把蘇媽的十五份記在心裡的帳上。蘇媽不放心,她擔心李光頭從上海拉來了大生意以後,就不認蘇媽的十五份了。
不少中國知識分子深受西方文化影響,導致他們本身的文字就自帶翻譯腔,像出自漢學家之手。這樣的腔調就像一種黑話,喜歡的人愛不釋手,不喜歡的嗤之以鼻。
阿城認為,沒有翻譯腔的是張愛玲,她英文好,有些小說甚至是先寫成英文,可是讀她的中文,節奏在,魅力當然就在了。錢鍾書先生寫《圍城》,也是好例子,外文底子深藏不露,又會戲仿別的文體,學的人若體會不當,徒亂了自己。
對語言敏感的寫作者,更容易對自己的翻譯腔產生警惕,以求返璞歸真,舉重若輕。
當代文化人裡最沒有翻譯腔的當屬馮唐了:
原文: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
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 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
馮唐譯文: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綿長如舌吻,纖細如詩行。
原文:The night kisses the fading day whispering to his ear, I am death, your mother. I am to give you fresh birth.
馮唐譯文:白日將近,夜晚呢喃,
我是死啊,我是你媽,
我會給你新生噠。
原文:The great earth makes herself hospitable with the help of the grass.
馮唐譯文:有了綠草,大地變得挺騷。
——馮唐譯泰戈爾《飛鳥集》
能把英文漢化成這樣的,也就他這獨一份了。
(本文有 192 個「的」字。)
請搜索關注公眾號「全現在」,朋友圈的世界也會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