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收錄在我的新書裡,會特別想推薦給讀者的一篇文章,也是當年教英文時,我會給每一屆學生必講的,任何書本上都沒有的內容,是我自己總結出來的經驗和知識。文章有些長,但若能耐信讀完,相信對大家學習外語會有所幫助。
前些時日和寫作的朋友閒聊,說到一個作者如果能學好一門外語,對他用純正的中文寫作會有很大幫助,朋友很不以為然。但這個問題太複雜,沒法在網上用一句話兩句話解釋清楚, 索性開篇動筆,把這些想法整理出來。我不是學者專家,只是作為一個學過英文、做過基礎英語教學,並且現在用中文寫作的作者有一點個人感悟,記錄並分享在此,全當是給愛好寫作、學習英語的朋友們做個參考,有不當之處,還望讀者諒解包涵。當然我也只是學習過英語,所以下文中所列舉的翻譯腔的例子, 主要是以英語翻譯腔為參考,不再另作強調。
要想說清楚什麼是翻譯腔,我們首先得從什麼是英語開始。這個問題聽起來有些奇怪,但從我自己學習英文和教書的過程中得到的體會,我覺得許多中國學生學不好英文,其實和從根本上沒有弄懂過這個問題,甚至從來不知道有這個問題存在有密切的關係。我們大多數人從小開始學英文,一猛子扎到了茫茫的單詞和語法的海洋中,不停地背課文做卷子,可最後還是把英文學得一頭霧水,千頭萬緒總也理不清。
那麼英文到底是什麼呢?我上大二的時候,我的翻譯課老師說,英文是一種結構性的語言。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內藏的玄機,我是在很多年後教書的時候才真正領悟到的。所謂結構性的語言,其實解釋起來是很簡單的,即英語是利用句子的結構來表達語態和時態的。這點和我們中文大不相同,舉個例子來說吧,比如「我遊泳」這個句子,如果用中文來表達時態, 只要加上時間即可,「我明天遊泳」,「我昨天遊泳了」,「我正在遊泳」。但是在英文裡,卻是要用整個的句子結構來表達時間的,「I'm going to swim.」「I went to swim.」「I'm swimming.」 所有的英語時態,都是通過一種句子結構來呈現的。而在英文中,「today」「tomorrow」「now」這些詞的存在,也並不會從本質上影響人們去理解動作發生的時間,它只是為了更準確地表述或者強調時間。這和中文的表達方式非常不同,不同時間發生的動作,用中文表達,句子的結構大同小異,沒有這些確切表述時間的詞,「了」這種語氣助詞,你不知道遊泳發生的是在過去,現在還是未來。不僅時態,英文裡的語態也是通過結構來表達, 疑問句有疑問句的結構,虛擬語氣也有虛擬語氣的結構。在中文裡,「她去遊泳。」和「她去遊泳嗎?」只需要一個語氣助詞和標點符號的轉換,但是在英文裡,就需要把陳述句的結構換成疑問句的結構。
作為一門講究結構的語言,英語的語法是非常嚴謹的,在這樣的結構下,英語有一種建築般的穩定和層次感。舉個例子來說吧,當一個複合句,它的主語是一個很長的完整的句子時, 通常這個主語會被放到這個複合從句的後面去,而原來放置主語的位置,會用「it」來作為形式主語代替它。對於語法上這樣的要求,我個人是這樣理解的:用長句子作為主語,那麼這整個複合句的結構就會顯得頭重腳輕,句子的結構會失去平衡, 不穩定,好像是倒立的金字塔,根本沒有根基,立不住。因此就要改變一下它的結構。把長句子挪到後面,主語用「it」來代替,頭小,底座大,頭輕腳沉,這樣一個句子重心就穩定了。
正因為英文是如此講究結構的合理性和穩定性,因此英文這種語言是特別適合長句子的寫作的,它的結構清晰,邏輯縝密,可以一個從句套一個從句、一個從句連結一個從句地寫出非常複雜的長句子,但句子和句子之間,又可以層次分明,錯落有致,把很多意思疊加在一起表達,卻絲毫不亂。像喬伊斯這樣的語言大師駕馭語言,可以做到整整兩頁紙只寫一段話。這一段也只有一句話。他能做到從句套疊從句,搭建出一個一句話的迷宮,你如果像拆槍一樣把它拆開,又會發現它的意思, 所合乎的語法都絲毫不亂。
相比英文的這種嚴謹的語法,中文的語法就沒有這麼嚴謹和系統了,我們在中學時學習的稍微系統一些的中文語法,都是語言學家在40 年代以後才歸納總結出來的。在我個人看來, 相較於英文嚴謹的結構來說,中文是一種任意性比較強,非常寫意和隨心所欲的一種語言。如果英文是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宮殿,中文就好像天上的流雲,地上的流水。之所以沒有那麼講究結構的穩定,是因為它本身就不靠結構來表達。
也正因為重表意,不十分講求語法嚴謹、結構穩定、邏輯關係完整清楚,所以從根本上說,中文就不像英文那樣適合長句,而是一向以短句表達為主。口語表達自不用說,書面表達也是如此,大家可以回想我們當年學過的文言文,那是最初的中文的書面語言,多麼短促有力,簡潔明了,多麼有魅力。一篇《荊軻刺秦王》只有幾百個字,卻是驚心動魄,盪氣迴腸。即便是後來白話文興起,以短句表達也是中文本身重表意的性質所決定的。
之所以會做這樣的比較,並非是想判定這兩種語言孰優孰劣,恰恰相反,當我明白了這一點後,我比從前更加喜歡英文, 也真正地開始熱愛中文了。除去修辭上的美感以外,英文的大美是一種建築學的美,而中文的美,則是行雲流水的大寫意的美。這兩者都是偉大的語言,但是它們的美本質上是不同的。這就像在觀看一幅中國的山水畫,整個畫的內容,是隨著畫卷一邊徐徐展開,觀看者一邊慢慢地看到畫的全貌,如果觀看者只看到一幅山水畫的一部分,也絲毫不會影響他對這半幅畫的內容的了解。而西洋畫的觀看,則必須第一眼看到畫的全局, 景深,透視,如果像中國畫一樣捲起來慢慢展開來看,那麼你不把整個畫展完,你就不太可能知道畫上的是什麼。中文閱讀, 就像是看中國畫,是展卷式的閱讀,當你讀到一個句子,你會一邊讀,一邊獲得信息,一邊知道說話人的意思。而英文的閱讀,常常是必須讀完整個句子,看到整個句子的結構,複句之間的關係,才能判定這個句子的內容到底在講什麼。
我想很多中國學生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就是在英語考試時, 閱讀理解和完形填空題總是失分最多的。開始的幾句總還能看得明白,可是越往後讀,就越來越亂,即使詞彙量不是問題, 也常常越讀越迷糊。其實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其根本原因是由於我們都習慣了中文的閱讀方式,一邊讀一邊獲取句子傳達的信息。所以,做閱讀理解的一個很重要的訣竅,就是一個句子一定要一口氣讀到句號為止,然後再去整體地理解它是什麼意思。不明白的話就把句子拆開,搞清句子的結構,像戰士拆槍, 建築師畫圖一樣。但決不可像我們習慣的讀中文那樣一邊讀
邊去理解句子是什麼意思。那樣的閱讀,就像是用打開中國畫畫卷的方式,去打開一幅西洋畫,結果畫只展開了一半,閱讀的人就因為看不懂而放棄了。當然這種打開方式,是一種閱讀方式整個的轉換,更是語言思維方式的整個轉換,後天學習語言的學生,需要經過長期的、大量的訓練。
前面鋪墊了這麼一大堆,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回到最初,到翻譯腔的問題了。對於學習外語的人來說,翻譯是外語運用的最高境界,而文學作品的翻譯,又是翻譯中最難的。因為文學不僅僅是給讀者講故事,真正的文學大師,常常也是語言大師, 他們深諳各種語言技巧,同時又對語言運用充滿想像力和創造力。他們天馬行空的語言能力,常常需要翻譯者以極高的悟性去理解,相對來講,科普理論等應用文章從遣詞造句的角度來說,翻譯起來會比較容易一些。但是也同樣要求翻譯者不僅僅是英文好,而且中文也一定要好,並且深諳中英文差異的本質, 只有豐富的詞彙量是不夠的。文章中的長句子的句子結構也要轉換成中文的短句,倒裝句要正過來。因為英文中的長句子, 是有它的語法基礎的,是以其結構上的嚴謹穩定作為支撐的, 而以中文重表意、行雲流水的風格,硬要用中文打造出長句子來,就變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正因為如此,真正的翻譯大家都不僅僅是外語好,而且也必須是中文極好的語言大師。我對他們的欽佩,不亞於對各路文學大師。他們翻譯一部作品,常常要一年甚至數年,拋開過去的科技資訊不發達的因素,這也並不誇張,因為有時作家們的一個絕妙的句子就暗藏弦外之音,需要理解準確才能翻譯準確,作者健在,很多認真的翻譯家都會反覆跟作者溝通才會確定譯文的。當然,隨著大量翻譯作品引進,翻譯界的風氣也越來越浮躁,翻譯們很少還會像當年那樣精工細雕了,他們常常會把一個長句子,不對任何結構進行轉換,就直接生硬地將語言翻譯成中文,倒裝句也不會正過來。這樣很方便很節省時間, 理解得囫圇吞棗也可以直接硬來,久而久之也就造就了現在的這種翻譯體。到了現在,翻譯隊伍更是魚龍混雜,翻譯出來的東西,不能看的常常太多了。現在真正的翻譯大家已經很難出現了。不是因為沒有外文水平,而是因為沒有中文水平。我們國家的外語專業的教學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進了外語系,只注重外語教學,學生的中文底子都很差,不知道現狀是不是還這樣。
翻譯體既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而是一種在翻譯過程中被製造出來的兩種語言的嫁接體。由於是中文嫁接了不同國家的語言,因此翻譯體之間也各不相同,英文作品的翻譯體和日文作品的翻譯體風格迥異,當我們讀喬伊斯時,覺得他的長句子特別牛,以為這就是大師的語言風格,便跟著模仿。殊不知, 這其實並不是大師語言,而是翻譯的語言,或者也可以說,大師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他植根於英文結構性語言的土壤和根基。我們向大師學習他的寫作技巧,即使原著的精華被去掉四分之三,剩下四分之一,該學的也都可以學,但是如果一個寫作者,學習的是他的文字風格,卻對翻譯體沒有一個準確的認識,誤以為超級能拽長句子,就很大師範兒了,那就糟糕了。幾年前和一個朋友聊到讀小說,她對我說她讀不下去翻譯小說, 除了那些拗口的人名和地名難記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對翻譯小說有閱讀障礙。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談話結束後,我認真思考了朋友的話。人類在大腦思維時會有形象思維和語言思維,如果用語言思維,那麼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會用他們平常最熟悉的語言去思考,河南人思考問題時候滿腦子河南話,廣東人思考問題最方便的是用粵語。隨著普通話的普及,大家在閱文本時,可能會用普通話思維,可至少都是純正的漢語,短句子,表達靈活, 不那麼講究語法結構。但是翻譯腔則不然,它既不是鄉音,也不是普通話,而是一種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根本不會使用的語言體系,它要求讀者經過特別的翻譯作品閱讀訓練,有大量閱讀翻譯作品的經驗,才會熟稔掌握這種和我們日常口語完全不同, 充滿長句子、倒裝句等等的語言體系。
於是這就註定了它將失去廣泛的讀者基礎。就像我的朋友,她是學戲劇文學出身,對中國文化比較熟悉,因為從小讀翻譯作品比較少,她是沒有形成翻譯體的語言思維體系的,所以很多東西對她來講就有閱讀障礙。讀起來老得停下來翻譯成中文,就自然是很疙疙瘩瘩的覺得隔膜。
坦率地講,我自己在最開始寫東西的時候也特別愛拽翻譯腔,我不知道別人是為什麼,反正就我自己來說,確實是因為覺得這樣寫作特別有範兒,因為還真的是只有讀過很多大師翻譯作品的人,才能夠把這種翻譯腔運用得惟妙惟肖。但現在我卻覺得,自己當初喜歡拽翻譯腔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中文底子不好、英文也沒學好的緣故。真正精通英文和中文的人反倒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比如張愛玲和錢鍾書,他們都精通英文,但是當他們寫小說時,就都是地地道道的中文寫作。
我也是在畢業了幾年,又寫了幾年之後,才重新反省自己,下決心要用中文寫作的,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真正明白了英文的建築美和中文的靈動灑脫。自從我拋棄翻譯腔,改用中文寫作以後,我覺得寫作這件事讓我更開心了。因為我從前只是使用中文,現在則漸漸愛上中文,愛中文如中文所是,知道它的偉大,寫起東西來,覺得底氣足了,不再像從前那樣拿腔作態,因此寫作帶給我的幸福感也更多了。相信自己母語的魅力,也是一種文化上的自信吧。我就是敢用最樸素的大白話寫作,不怕讓人看得懂。這種自信也是了不起的中文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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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自由什麼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