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先行者為師,宜研習「信達雅」
——致MTI弟子的第三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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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信提了校內外導師大致分工、以興趣為師、開展翻譯實踐行動並發現同行之師觀點。現在,舉嚴復為例,提示以先行者為師。
譯界先行者眾,首選他做例子的理由不是因為他出名,粉絲多少多少萬級別;也不是因為他著作等身貢獻大,著作等身貢獻大的人多了去了;更不是因為我熟悉他,我跟他不熟。選他的理由,就是因為他提出的「信達雅」三個字最值得琢磨。而且,翻譯成英文版本更值得琢磨。
「窮理與從政相同,皆貴集思廣益。」這句話在嚴復的《天演論·譯例言》倒數第2段。嚴復是贊成討論和交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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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信、達、雅」,嚴復在譯例言裡的原話是「譯事三難」。他沒明確說這三個字是翻譯的「標準」。他倒是說了個近義詞「楷模」。他說「 三曰乃文章正軌,亦即為譯事楷模。 」他還說了這「三曰」是「《易》曰:'修辭立誠。'子曰:'辭達而已。'又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這些話應該就是他內心的翻譯標準,即翻譯行為要「修辭立誠」,翻譯結果要「辭達」及「以文行遠」,簡化表述得「譯事楷模:誠、達、文」。通讀全文,這「三楷模」未列入「難」事。
我們先分析一下「難」指什麼。帶音朗讀,第4聲的「難」指生命臨危,第2聲的「難」指行止取捨間患得患失,或求之不得、得而復失、因得而失等。因譯而生命臨危應該是極端個別可能,因譯而難取難捨才是常態。嚴復說「顧信矣不達」,就是取捨時為難了。既是取捨,就意味著存在兩相比較,需要權衡輕重。
「信、達、雅」三難與「誠、達、文」三楷模,兩兩相對比較,則得三組對比:一、「信」對「誠」;二、「達」對「達」;三、「雅」對「文」。第一組,「誠」從己心,自己做主,有美秀美,有醜亮醜,也許能做到,也許做不到。「信」從人望,受人制約,做得到與做不到更須人評,確實比較「難」。「達」這一組,第2個是「辭達」,按嚴復之意可以努力辦到,那麼比較「難」的第1個「達」可能還包括僅憑一己之力、盡一時之能也求之不得或因得而失的情況。第三組,嚴復明確「雅」指「爾雅」(原話「信達而外,求其爾雅」),為「難」之處是「用漢以前字法、句法,則為達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則求達難。往往抑義就詞,毫釐千裡。審擇於斯二者之間,夫固有所不得已也」。需要做選擇時,他傾向於選「文言文」,對社會精英負責,至於普通群眾能不能消化吸收就另說。因此,可以說嚴復之意就是,易選的「雅」是選「文」,有前人規範,難選的「雅」是選「不文」,沒有前人規範。
交叉對比方面,嚴復明確了「信」涵蓋「不達」和「達」(「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為達即所以為信也」),從「誠易,信難」推斷,「信」還涵蓋「修辭立誠」的「誠」(對自己的「信」),「信」的對象出現對立,則「信」會失去寄託,確實會很「難」。另一可推斷的是,「達」涵蓋字面的「辭達」和深層的「義達」,否則就是「易」,不是「難」。嚴復用了較大篇幅論證「定名之難」,還明確反對「抑義就詞」。從「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字樣,可推斷嚴復解決「定名之難」的首選對策手段是「爾雅」,終極目的是「辭達而已」。可見,「定名」歸類在「雅」(如不歸類則「譯事三難」必須是「譯事四難」),也就是說「雅」涵蓋「爾雅」和「定名」。
綜合對比「信、達、雅」,嚴復心目中,「信」是大「難」,「達」是中「難」,「雅」是小「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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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來琢磨英文。先查《有道》詞典得「信達雅(faithfulness, expressiveness and elegance)」。據此翻譯【原文1】「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得【譯文1a】「There are three difficult issues for translation, i.e. faithfulness, expressiveness and elegance. Pursuance of faithfulness is the most difficult matter and caring much of faithfulness may result in less care of expressiveness that denies translation for lost of expressiveness. 」
翻譯【原文2】「故信達而外,求其爾雅,此不僅期以行遠已耳。」【譯文2a】「Therefore pursuance of elegance in addition to faithfulness and expressiveness aims more than expectation for going far.」
讀這兩句英文,是不是覺得哪裡不對?沒錯,離開了中文,英文就不對了。「faithfulness, expressiveness and elegance」3個英文詞裡只有「expressiveness」可稱「難事」。而且,我們拿來平行比較的3個詞,根本就不在一個平面上,沒有取捨得失的排斥性,也沒有權重大小的可衡量性。那麼,是老師譯錯了嗎?沒錯,老師錯了。老師犯了嚴復所反對的「抑義就詞」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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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詞典的老師們有沒有錯?這個疑問先放一放,稍後再說。我們不妨學著嚴復反對「抑義就詞」,嘗試據義擇詞。
就「雅」而言,能夠引領「爾雅(diction)」和「定名(naming)」的詞條,非「art(語言技術+藝術)」莫屬。用「art」做主詞條,則「elegance(優雅、典雅)」將成為其下與「popularity(流行、「近世利俗」)」同等地位,共同被涵蓋的二級詞條。
就「達」而言,能夠引領「辭達(comformed formation)」和「義達(complete information)」的上一級詞條,「delivery(運載、轉載)」可用。如選用「delivery」做主詞條,把質化或者量化的「fidelity(精確、盡責)」「expressiveness(表達)」置於被涵蓋的二級詞條,明顯在可接受範疇。
就「信、誠」而言,考慮「難」的因素,很明顯,做到「faithfulness」(忠誠,可以假裝做到)比做「sincereness(真誠,good faith)」容易。「faithfulness」是譯者外向於形的忠誠,「sincereness」是譯者內向於心的忠誠(它外向於形時,對別人只能是真誠,可能忠誠也可能不忠誠),更具涵蓋功能。可惜「sincereness」指向「good faith」而不確定指向「good faithfulness」,不好做一級詞條。增加能夠引領兩者的詞條,索之英文,「渺不可得」,只有「stand(立場)」一詞無確定方向,可以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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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暫時索之不得,那就先選一個,留待後人反對或者支持。如此,我們可以嘗試定一下詞條:
【定名1】 Art, Art of Language in short, refers to a Chinese translational concept involving diction and naming act for translation.
【定名2】 Delivery, Delivery of Language in short, refers to a Chinese translational concept involving act of transforimng expression and transmiting information during translation process. As a result of translation, all target expressions may be elegant and/ or popular.
【定名3】 Stand, Stand of Translator in short, refers to a Chinese translational concept involving full devotion of faithfulness to all parties concerned, e.g inward faith to the translator and outward faith from translator to all else including source language provider plus target language receiptor.
重新翻譯【原文1】和【原文2】得:【譯文1b】「There are three difficult issues for translation, i.e. stand, delivery and art. Pursuance of the best stand is the most difficult matter and caring much of stand may result in less care of delivery that denies translation for lost of delivery. 」【譯文2b】「Therefore pursuance of art in addition to stand and delivery aims more than expectation for going f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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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們,這封信讀到這裡,大家是不是看清楚了,老師版「信達雅(stand, delivery and art)」跟詞典(裡面隱藏很多老師)版「信達雅(faithfulness, expressiveness and elegance)」不一樣。由此,是不是需要做選擇題,支持老師,或者支持詞典?還有其它選擇嗎?
回信告訴我:你的選擇和理由(word文檔,字數800以上)。這是今天布置的作業。
附錄:《天演論·譯例言》
(書目索引如圖)
一、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海通已來,象寄之才,隨地多有,而任取一書,責其能與於斯二者則已寡矣。其故在淺嘗,一也;偏至,二也;辨之者少,三也。今是書所言,本五十年來西人新得之學,又為作者晚出之書。譯文取明深義,故詞句之間,時有所傎到附益,不斤斤於字比句次,而意義則不倍本文。題曰達旨,不雲筆譯,取便發揮,實非正法。什法師有云:「學我者病。」來者方多,幸勿以是書為口實也。
一、西文句中名物字,多隨舉隨釋,如中文之旁支,後乃遙接前文,足意成句。故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數十百言。假令仿此為譯,則恐必不可通,而刪削取徑,又恐意義有漏。此在譯者將全文神理,融會於心,則下筆抒詞,自然互備。至原文詞理本深,難於共喻,則當前後引襯,以顯其意。凡此經營,皆以為達,為達即所以為信也。
一、《易》曰:「修辭立誠。」子曰:「辭達而已。」又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三曰乃文章正軌,亦即為譯事楷模。故信達而外,求其爾雅,此不僅期以行遠已耳。實則精理微言,用漢以前字法、句法,則為達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則求達難。往往抑義就詞,毫釐千裡。審擇於斯二者之間,夫固有所不得已也,豈釣奇哉!不佞此譯,頗貽艱深文陋之譏,實則刻意求顯,不過如是。又原書論說,多本名數格致,及一切疇人之學,倘於之數者向未問津,雖作者同國之人,言語相通,仍多未喻,矧夫出以重譯也耶!
一、新理踵出,名目紛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即有牽合,終嫌參差,譯者遇此,獨有自具衡量,即義定名。顧其事有甚難者,即如此書上卷《導言》十餘篇,乃因正論理深,先敷淺說。僕始翻「卮言」,而錢唐夏穗卿曾佑,病其濫惡,謂內典原有此種,可名「懸談」。及桐城吳丈摯父汝綸見之,又謂卮言既成濫詞,懸談亦沿釋氏,均非能自樹立者所為,不如用諸子舊例,隨篇標目為佳。穗卿又謂如此則篇自為文,於原書建立一本之義稍晦。而懸談、懸疏諸名,懸者玄也,乃會撮精旨之言,與此不合,必不可用。於是乃依其原目,質譯導言,而分注吳之篇目於下,取便閱者。此以見定名之難,雖欲避生吞活剝之誚,有不可得者矣。他如物競、天擇、儲能、效實諸名,皆由我始。一名之立,旬月踟躕。我罪我知,是存明哲。
一、原書多論希臘以來學派,凡所標舉,皆當時名碩。流風緒論,泰西二千年之人心民智系焉,講西學者所不可不知也。茲於篇末,略載諸公生世事業,粗備學者知人論世之資。
一、窮理與從政相同,皆貴集思廣益。今遇原文所論,與他書有異同者,輒就譾陋所知,列入後案,以資參考。間亦附以己見,取《詩》稱嚶求,《易》言麗澤之義。是非然否,以俟公論,不敢固也。如日標高揭己,則失不佞懷鉛握槧,辛苦迻譯之本心矣。
一、是編之譯,本以理學西書,翻轉不易,固取此書,日與同學諸子相課。迨書成,吳丈摯甫見而好之,斧落徽〔徵〕引,匡益實多。顧惟探賾叩寂之學,非當務之所亟,不願問世也。而稿經新會梁任公、沔陽盧木齋諸君借鈔,皆勸早日付梓,木齋郵示介弟慎之於鄂,亦謂宜公海內,遂災棗梨,猶非不佞意也。刻訖寄津覆斠,乃為發例言,並識緣起如是雲。
光緒二十四年歲在戊戌四月二十二日
嚴復識於天津尊疑學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