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從一所211名校的中文系畢業後,進入一家頭部廣告公司從事策劃。廣告行業競爭激烈,公司常年保持10~15%的淘汰率。儘管娜拉學習能力很強,不久就能獨當一面,但還是經常加班、熬夜。同事們玩命兒工作的環境壓力,加上自己的完美主義,娜拉的精神負擔越來越重。晚上失眠,整宿琢磨還沒完成的工作,工作狀態明顯下降。
她被安排到外地接洽一個新客戶。本應是鍛鍊提升的好機會,卻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她深怕表現不好給公司造成損失,焦慮演變成了恐懼。新業務沒有談成,在自我懷疑的重壓下,娜拉崩潰了。
她開始害怕出門,不敢見陌生面孔;一個人會長時間發呆;簡單的日常小事變得困難無比,要下很大的決心才能做到。
很多人對「抑鬱症」的最初了解,可能來自張國榮。他在自傳裡寫道,
每逢遇上一些朋友聊天,他們會問我為什麼不開心,臉上總見不到歡顏。我想自己可能患上了抑鬱症,至於病源,則是對自己不滿,對別人不滿,對世界更加不滿。
另一個大家熟悉的例子是崔永元。
1999年,紅遍全國的《實話實說》經過了巔峰時期,收視率開始走下坡路,崔永元感前所未有的焦慮和危機。2001年,在繁重的工作壓力下,崔永元從睡眠障礙發展到了嚴重的精神抑鬱,服用鎮靜類藥物沒有緩解病情,反而傷害了身體。他很難控制注意力,有一次在節目中與嘉賓交流時,精神恍惚的崔永元多次忘記對方剛剛說了什麼。
後來他回憶說,那時經常一回到家就把頭往牆上撞,罵自己沒用。
與一般意義上的病症不同,抑鬱症並沒有明確、可測量的病理診斷標準,既無法準確地在身體上定位,也無法清晰定義病理特徵。
抑鬱症更像是「疑似病例」,雖然出現發燒的症狀,但未經檢測確診——沒有檢測的手段,無法確認病因。心理醫生或者精神科醫生,只能依靠自身經驗和問診,作出主觀性的判斷,所依據的是目前公認的三個典型症狀:
一是情緒低落,經常處於消沉、萎靡的狀態,疲憊無力,對所有事情都沒有興趣,即使以前的愛好也無動於衷。
二是嚴重程度,普通的情緒低落不會影響社交能力,而抑鬱症往往對人際交往、自主行為能力造成損害。
三是持續時間,通常認為上述表現連續半個月以上,就大體上可以判斷是抑鬱症。
2017年的一項調查顯示,全國心理障礙的患病率為4.06%,比前兩次調查時的萬分之幾相比,大幅上升。按全國14億人口換算,相當於5600萬人。而且,4.06%是調查時報告病例的比例,如果按照累計病例(歷史病例)計算,累計患病率達到7.37%,即有1億國人曾經或正在經歷某種心理障礙。
在各類心理障礙中,抑鬱症是最常見的類型,患病率約2%,超過七成有復發的可能。
科學地區分抑鬱和抑鬱症,是解決這類問題的第一步。抑鬱和抑鬱症彼此關聯,但是不同的兩種精神狀態。
抑鬱是一種常見的情緒,當個體面對失敗、挫折、壓力時,常常會出現這種表現;抑鬱症是抑鬱情緒長期鬱積、得不到有效疏導和處理而產生的心理障礙,是抑鬱的過度表現。心理障礙是個體心理與社會互動中出現重大衝突的結果,是情緒紊亂、無法協調自身行為的病理化症狀。
具體來看,從一般的抑鬱發展到抑鬱症,多與以下兩方面因素有關:
一方面,遺傳因素和生物性因素(例如大腦的情緒調節功能異常),決定了每個人所能承受的壓力水平——閾值。一旦壓力超過了這個基準(例如發生重大變故),抑鬱症的概率就會大幅升高。
人的情緒受到很多與生存、繁殖有關的因素影響,例如陽光、溫度。北歐高緯度國家的抑鬱症發病率比其他地區更高,就與白天時間段的光照少、冬季時間長有關。另外,人在生病的時候,總會感到低落、萎靡,這正是情緒系統在發揮調節作用,提醒你要放鬆下來、好好休息。
另一方面,社會性因素對情緒塑造和轉變也起著很大的作用。現代社會生活的節奏與壓力,與人體的自然要求、情緒系統之間存在明顯的衝突。有人說,人類是帶著石器時代的大腦生活在網際網路時代。
近年來心理障礙患者數量上升,與社會轉型加快、傳統的人情文化衰落有很大關係。過去的密切人際關係網絡,在大規模城市化、人口流動、生活方式轉變等因素的衝擊下,變得更脆弱、動蕩、不穩定。
在職場中,同事之間很難建立親密關係;在社區鄰裡之間,缺乏信任、有效的支援體系,人際關係斷裂。整個社會猶如大小的漩渦匯聚而成的激流,人與人很難建立穩定、信任的關係網絡。同時,睡眠時間少、工作壓力大、生活俗務繁冗不堪,這些都導致人們的精神負荷越來越重,情緒調節系統頻頻「爆燈」,出現抑鬱症狀的人越來越多。
從大腦結構來看,與抑鬱情緒密切相關的有三個區域:海馬體、杏仁核和丘腦。
海馬體:在處理長期記憶、回憶等方面起著關鍵作用。精神壓力會抑制海馬體產生新的神經元、以及現有神經元之間的連接,導致海馬體變小。平均而言,抑鬱症患者的海馬體比正常人的小10%左右,抑鬱發生的次數越多,海馬體越小。
杏仁核:大腦邊緣系統的一部分,與憤怒、愉悅、悲傷、恐懼等情緒相關。當人們回憶起有強烈感情的情景時,杏仁核就會激活。
丘腦:丘腦負責接收來自感官的信息,並傳遞到大腦皮層的相關區域,控制語言、行為、運動、思維等高級認知活動。
基於這些新的研究,科學家將促進腦部神經元生長、改善神經元之間的信息交換,作為抑鬱症藥物的開發研究方向。
了解了作為情緒的抑鬱與作為心理障礙的抑鬱症的不同之處,以及情緒的生理機制,我們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是,為什麼會產生情緒、特別是負面情緒?它對人類而言究竟有什麼意義?
從生物演化的角度來看,人是一系列適應、調整、演化的產物,除了物質性的身體,還有認知模式和情緒調節機制。
情緒是人體對外部世界的反應機制,是個體與環境之間關係的信號燈、指示器:當兩者彼此協調、平衡時,我們感到愉悅、積極的情緒;當兩者失衡、出現矛盾時,我們感到焦慮、挫敗、憤怒等負面情緒。
因此,情緒也是生物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提醒我們壓力已經超出自身的承受閾值,必須採取行動,作出改變、調整。試圖消除負面情緒不僅是不可能的,也是危險的。如果我們失去了對抑鬱、悲傷、焦慮的感知,與麻木不仁有何區別?
具體來看,負面情緒的作用和意義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負面情緒是一種保護機制,通過緩解衝突、使衝突降級,使對抗中的失敗一方選擇認輸而不至於戰死(從生存的角度保護了失敗者);
第二,負面情緒是一種停止機制,阻止個體追求超出個人能力、不可實現的目標;
第三,負面情緒是一種認知方式,將我們帶入「反省心智」,促使我們更好地分析環境,特別是在面臨複雜的情況時。
將這三方面綜合起來,我們就能看出,負面情緒也有「積極意義」,即驅動人的行為向正確方向開展。
在這個意義上,情緒,是行為的組織者、協調者。積極情緒是對正確行為的獎勵,鼓勵個體採取行動;負面情緒是對錯誤行為的懲罰,制止、約束行為繼續發生。當情況不利於個體時,負面情緒的出現,是對當事者的警告,停止行動,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
而且,負面情緒幫助人們更好地分析環境。心理學實驗表明,情緒低落(呈現一定程度的抑鬱)的人能夠更準確地評估自身能力,而情緒正常的人則傾向於高估自己的能力。
在生物億萬年的演化過程中,在資源有限、競爭激烈的世界裡,這樣的自我保護機制對生存繁衍是至關重要的。
但事實上,我們已習慣於把抑鬱「默認」為一種不良反應,必欲除之而後快。這種認知模式,正是抑鬱問題難解的根本所在。這導致很多有抑鬱症狀的人不願意求助,怕被貼上「精神缺陷」、「心理障礙」的標籤,自己在泥沼裡越陷越深難以自拔,病情越來越重。
除了情緒,人類的行為還受到另一個系統的影響——理性,或者說意志。
當人們主觀的判斷與情緒發生矛盾時,人們可以選擇按照哪一個系統的指令行動——取決於人定勝天的意志與機體本能的情緒之間的較量。
如果兩種力量難分伯仲,情緒將會被激發到最大化——像聖鬥士的小宇宙爆發,導致所有的行為動機系統「宕機」、「大罷工」,人會喪失做任何事的意願,乏力、疲憊、反應遲鈍。情緒像一個黑洞,吞噬了全部動機,人會變得如同行屍走肉。
那麼問題來了,鍥而不捨、意志堅強不是一直被視為人類的美德嗎?我們不是一直被鼓勵要迎難而上、不畏險阻嗎?
愚公移山
儒家講究「中庸之道」,《孟子·盡心上》雲,「於己能中正平和,於人可兼濟天下。」 老子也崇尚「柔弱勝剛強。」 「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凡事都要講究「度」。意志是勇往直前的動力,但不看實際情況的盲目死磕、乾耗,就是「愚」了。橡皮筋雖然彈性很大,但不能無限拉長。人的心理也是一樣,一旦超過了自己的承受力,就會崩潰、解體。爭取上進是好事,但是,別跟自己太較勁。
負面情緒,如同紅燈,警告我們停下;正面情緒,如同綠燈,促使我們一往直前;理智,如同交通警察,全盤考量、權衡利弊,作出使個體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雖然情緒系統是演化的結果,我們無法控制它,但這不是說我們就無能為力,任由情緒驅使。
由於情緒對身體內外部的很多因素敏感,給我們提供了很多調節情緒的方法,例如,從不同角度看待問題、調整過高的預期和目標、給自己更大的容錯空間等等。
現在的情緒是過去行為的結果,只有從改變自己的行為方式出發,才能真正扭轉不利的情緒。而不管採取什麼辦法,都是從「改變」入手,要有勇氣承認自己的錯誤認知和行為,否則,改變不會自動發生。
很多時候,我們無法擺脫抑鬱的困擾、折磨,是因為自己跟自己較勁,不甘心、不願意承認失敗,反覆給自己「施咒」:「為什麼是我?」 「我這麼盡力了為什麼還是失敗?」 「為什麼我還不是不能放下?」
正如發燒是身體免疫系統的一次總動員,抑鬱也是一次對身心的全方位考驗。經過了這樣的「破壞性的重建」,就會對未來的困難阻礙有更大的耐受力,增強抗擊打力。
情緒是大自然造化給人類的饋贈。負面情緒的價值在於給我們敲響了警鐘,告訴我們自身與外界的關係失調、失衡了,需要作出改變,否則身體將面臨傷害。
這樣天賜的稟賦,我們理當珍視、善加利用才對。
回到文章開篇娜拉的故事。
後來,家人把她送到醫院接受精神科治療,半年以後才逐漸好轉。她最終想明白了,為什麼一定要優秀?為什麼不能承認,我沒那麼優秀、我可以不必那麼優秀?想通了這些問題,她不再委屈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儘管有時還會情緒低迷、消沉,但沒有再出現「跳樓」之類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