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完顏紹元兄突然慫恿我寫篇「麵疙瘩」。我很奇怪,是什麼原因讓這位學人對那樣尋常的吃食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呢?
麵疙瘩,五六十歲的人有共同的記憶,但要說得圓,又沾點文化氣息,我估摸著自己拿不下。完顏兄自告奮勇願意幫我提供書證;於是,我也立下毒誓,只要有文獻可徵,不憚左右採之、琴瑟友之。
幾周後,完顏兄告訴我,「我特地從明清小說裡找,大概太貧下中農了,查了幾十種,居然都不見蹤跡,甚至典型的北方風俗作品如《醒世姻緣傳》《歧路燈》(專講河南的,我曾很抱希望)《老殘遊記》這些書裡都沒有,約見是『不上檯面』的。但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三俠五義》裡看到了一例,第九十一回,寫到最底層的人家,燒一碗疙瘩湯待客,而且有兩種寫法,一種是疙瘩湯,一種是咯嗒湯,兩個寫法的版本居然都有。此外也是北方小說的《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三回裡也寫到肉片疙瘩什麼,但這是地主家的食品,估計不是常言的麵疙瘩了……」他還補充說,「《儒林外史》裡淮揚普通食品不少,居然也沒有(麵疙瘩),可證實在太土!」
我被完顏兄「扎硬寨,打死仗」的勁頭深深刺激,似乎不啃下這塊「麵疙瘩」,太辜負了他爬梳幾十種明清小說的用心。
可以確定的是,麵疙瘩是很土的吃食。土,有兩種解釋:一是只在民間流行;二是製法簡陋。除此,還有一種「土」——既然有上佳的麵粉,明明可以做麵條、饅頭、餃子、燒餅等,為什麼偏偏要去弄成不太可口的疙瘩?我推測:一定是麵粉的基本盤裡摻雜了雜糧!這也是為什麼麵疙瘩往往流行於民間,而且是在相對比較貧困地區流行的道理。完顏兄認可我的推測,證實說:「我小時候,家裡稱疙瘩叫『疙刀子』(現在才知道是『疙瘩子』,大概是與河南語相通的安徽話),麵糊糊叫『糊拉子』,有區別的。反正都是饑荒年代的食物,以後再也沒有做過。」
我以為,麵疙瘩和麵糊糊的區別,在於前者由一定比例的麵粉與水攪拌從而形成疙瘩狀,而後者因為比重失調以致不能成形。應該說,麵糊糊的檔次更低。但即使是疙瘩狀,麵疙瘩也分兩種:一是外表如土疙瘩,一塊一塊;一是外表像麵粉經過揉和之後的搓條下劑,一條一條或一粒一粒。
上海人在困難時期流行過吃麵疙瘩。當時的麵粉等級分成富強粉和標準粉,俗稱精白麵粉和黑麵粉,檔次較低的標準粉更適合做粗糙的麵食,如油墩子啦、油煎餅啦、麵疙瘩啦。做麵疙瘩自然要配些輔料如南瓜、毛豆、菜皮等,像樣的一頓飯需配置米飯、蔬菜、肉蛋、湯羹等;而一碗麵疙瘩立馬把「繁瑣」的程序簡化了,住在石庫門、新式裡弄裡的人,端只飯碗就能跑出家門到弄堂裡吃。這正是那時的飲食特徵之一。
河北民歌《河裡水》唱道:「河裡水,譁啦啦,八路軍打仗過俺家,烙花餅,卡餄瘩,同志同志吃點吧。」餄瘩,就是 「麵疙瘩」。居然拿麵疙瘩來招待客人,可知抗戰時當地老百姓實際生活之艱苦。
那麼,所有的麵疙瘩都是粗劣不堪的嗎?不是。
麵疙瘩是個大類,其中那種幾乎不做「深加工」、粗鄙的塊狀麵食,通常被定義為麵疙瘩。如果略微用力,麵疙瘩可能就會是另一種面目,如前面我提到的條狀或粒狀的麵疙瘩,歷史上有個專門的名稱——「餺飥」。北魏《齊民要術·餅法》曰:「餺飥,挼如大指許,二寸一斷,著水盆中浸。宜以手向盆旁挼使極薄,皆急火逐沸熟煮。非直光白可愛,亦自滑美殊常。」另外,元人《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的「米心棊子」、清人袁枚《隨園食單》中的「面老鼠」,也可視為另類「麵疙瘩」。
杭州人的飲食,受北宋的影響很大,「貓耳朵」便是突出的例子,其做法是:麵粉加水揉成面,搓成指粗的長條,切成小劑,在麵粉中略拌,再將劑直立,用大拇指按於劑上向前推搓成貓耳狀,下到沸水裡……它與我們熟識的「麵疙瘩」,堪稱異曲同工。
現在,真要說「麵疙瘩」不是美食,倒也說不過去,高級餐廳裡並不稀見,還很受歡迎,自然已經不復那種加些南瓜毛豆爛菜皮就過得去的,一定會高舉「海鮮」「河鮮」的旗幟。這樣的搭配,好比赤膊穿皮茄克。須知,只要你心裡不疙瘩(上海話,意為糾結、彆扭),說穿了,任何的「麵疙瘩」,就是金疙瘩。(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