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最好的教育』還差一個兒童哲學。」在網絡上看到的這句話雖有誇張之嫌,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擊中了我們教育的真正軟肋。很長一段時期以來,因為我們的教育普遍缺乏對孩子思維能力和獨立思想的培養,缺少把哲學貫通進教育實踐的意識和方法,使得許多孩子雖然看起來很聰明,學習成績也很優秀,但是思辨能力卻嚴重不足。但是在許多歐美國家,兒童哲學都被當作極為重要的課程,對兒童進行哲學教育,就能激活兒童內心的思考潛力,從而真正成為一個會思考、有想法的人。那麼,兒童哲學的內涵與特點是什麼?兒童哲學如何在課堂教學中開展?兒童哲學與傳統的國學教育之間是什麼關係?帶著這些問題,我們採訪了
臺灣輔仁大學哲學系教授、兒童哲學研究專家潘小慧女士。
《新課程評論》:潘教授,您好!首先非常感謝您能就兒童哲學與學校教育的話題,接受我們的訪問。我們知道,兒童哲學產生於20世紀70年代,距今也有近半個世紀之久了,但我國中小學教師對兒童哲學的了解和運用還非常有限。甚至有一些專門研究教育的博士和青年學者對兒童哲學也不甚了解。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潘小慧:我想,主要的原因可能在於「哲學」這個詞往往給人一種既艱深又枯燥的感覺。至於「兒童哲學」,很多人就更覺得費解了。這裡其實有兩個誤解。
第一個是,認為哲學是大學哲學系師生的專利。其實,事實並非如此。哲學是每一個有理性的人包括兒童的權利。哲學最可貴的地方並非一堆艱澀的專有名詞或術語,而是時時處處向生活發問的精神。而兒童在這方面具有天然的優勢。美國哲學家馬修斯在《童年哲學》中就說:「兒童是天生的哲學家。」
第二個是,認為哲學是成人的專利。這也並非事實。思考和探索人生也是兒童具有的一項不可讓渡的基本權利。臺灣兒童哲學發起人楊茂秀教授就說:「孩子處於好奇驚異之心最活潑時,應該是哲學播種的最好時機,小孩像哲學家一樣,對自己說的話感興趣,愛去玩語言的遊戲,哲學不應該只是艱澀的名詞及想不通的弔詭而已。」
《新課程評論》:的確如此。小孩子的很多發問都具有哲學意味,甚至本身就是哲學發問。比如,小孩子喜歡問各種「為什麼」。可是,當成人之後,大多數人都失去了童年那種好問的精神。我曾參與過一個文化講座,主辦方竟然讓我幫忙在小紙條上寫六七個問題,然後再把每一個問題分發給不同的聽眾,讓他們在講座結束後可以向主講人發問。為什麼我們長大後往往就對哲學或思考失去了興趣和能力?潘小慧:
這其實反映了我們的教育長久以來存在的問題。大人們普遍不關心「為什麼」,不注重思考,不強調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而在乎的是成效、成績與排名。於是,那些難得冒出來的思考種子、哲學幼苗,很快就被壓抑下去了。一旦小孩子長大成人,就又變成了像他的父母和老師輩的大人。這像極了英國著名科學家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書中所提及的「覓母」理論。
就是說,文化的基本單位,通過非遺傳的模式,特別是模仿而得到傳遞。這必須得到我們廣大教育工作者的重視與警覺,從而改變我們固有的教育理念和方式。
《新課程評論》:什麼樣的教育就造就什麼樣的人。那麼,兒童哲學究竟是一門怎樣的學問呢?它的目的是什麼呢?潘小慧:兒童哲學作為一門學術,既是哲學的一個分支領域,也是一種「兒童學」。兒童哲學的起源,是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教授李普曼創始的一項以兒童為對象的哲學教育計劃。也因此,李普曼被稱為「兒童哲學之父」。兒童哲學是一門探索兒童思考的學問,引導與啟發兒童原有的思考潛力,同時教育兒童學習的態度,培養他們推理、判斷、創造的思考能力,並養成隨時反省、檢視自我、為自己思考、尋求意義的哲學習慣。所以,兒童哲學的目的並非要造就兒童成為一名哲學家或決策者,而是希望通過這些思考方式鼓勵兒童去驗證自己的觀點,幫助鼓勵兒童成為一個良好的思考者,能夠為他們自己思考,在日常生活中找出自己的意義。
《新課程評論》:從某種意義上講,教育就是教人學會思考。那麼,兒童哲學很顯然主要就是教會孩子如何正確、深入地思考。那麼,兒童哲學主要帶來哪些思考方式呢?潘小慧:兒童哲學的教學方式,主要就是形成一個哲學教室,這個教室就是一個「探究團體」。哲學教室除了一些教師設計的、屬於「課堂式」「主題式」的討論課程外,也強調日常生活中的哲學思考經驗。這種思考經驗乃是在日常生活中加入哲學的材料,以期引發孩子的思考,也將有助於孩子發展自己的思考模式。這種融合生活經驗的哲學思考有四大要點,有人稱為「4C思考」。
(1)批判性(critical thinking)思考,即思考自己為何這樣想、別人為何這樣想等;
(2)創造性(creative thinking)思考,即探究能不能有原創性的想法,因為哲學強調的是能否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東西;
(3)關懷性(care thinking)思考,當進行團體討論時,是否顧慮到他人的感受;
(4)合作性(cooperative thinking)思考,有別於個人獨自的思索與探究,兒童哲學的探究團體更強調群體共同參與協作,相互激蕩出各種火花,甚至透過協商達成某種共識。這四種思考類型,可以引導孩子學習「思考的內容」「思考的方法」以及「思考的態度」。更重要的是,要讓哲學與生活融合在一起,讓孩子能夠自由自在地運用哲學的思考去面對生活的種種經驗。
《新課程評論》:您說到哲學教室就是一個探究團體。探究團體應該怎麼理解?在探究團體中,教師和學生處於什麼位置?分別扮演什麼角色呢?潘小慧:探究團體是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皮爾士提出的觀念,他認為哲學探究可以依照一定的程序,以團體對話和討論的方式合作完成,以達「共同思考」的目的。因為學習者在探究過程中扮演主體的角色,因此必須主動參與探究,主動思考,並且反省整個過程,親自體驗討論的內容,了解議題的內涵,才能夠得到最大的效果。這和杜威的「做中學」非常類似,就是經由自身的實際參與,學會自我學習的方法。
至於教師和學生在探究團體中的角色,和傳統教育是有很大區別的。教師必須保有開放的心胸,教師不再只是知識的傳授者,更要幫助學生設法找出問題、思考問題、解決問題。教師的角色不再是權威者,而是顧問,給學生提供自己的經驗並和學生交換心得。教師在做好引領者、引導者、調節者和促進者的同時,通過個人不同的經驗交流,培養學習一種全面領會知識與展望未來的能力。學生在對話討論的過程中,除了可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外,更學習了如何合理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及尊重每個人均有公平的發言機會的權利。
《新課程評論》:這樣的探究團體真的就是對傳統教育觀念的挑戰。那麼,要實現良好的對話和討論,教師的物理空間設計就應該不同於傳統的那種方式吧?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第一,地點要避免嘈雜。因為嘈雜的環境讓人無法專注學習,也無法聆聽與討論。
第二,桌椅不可以是固定的,應根據課程的不同需求,例如小組人數、桌椅必須可以移動、可以調整。第三,空間布置要採取圓形的或長方形的桌椅排列方式,所有參與者形成一個圓形或長方形的溝通網,使團體成員能夠舒適地、直接地、清楚地看到教室每一個成員,不僅方便討論,也有助於發現討論成員的非語言表達方式,如表情、動作等。
第四,在教室設備方面,需要白板或黑板一面,以方便將討論問題寫上,並讓成員清楚地看到問題的呈現過程。探究團體中,包含教師在內的每位成員的發言權利和遵守規則的義務都是相同的。另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探究團體中每個人所使用的一些常用語式要有所變化,要更多地使用這樣一些語言。比如,「我有意見,可以現在說嗎?」「對是對了,不過,我有一點補充。」「我承認我錯了,我現在修正……」等等。這樣做,主要是讓孩子們從小形成民主素養。
《新課程評論》:這種通過對話和討論促進思維的方式,應該可以追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產婆術」吧?潘小慧:是的。事實上,兒童哲學的產生本身就深受蘇格拉底對話的影響。柏拉圖記載了蘇格拉底早期對話當中的對話程序,這種方式並非為訓練專家,而是適用於普通人,當然可以作為兒童哲學的重要方法。蘇格拉底方法是教導學生如何進行哲學思考,而不是通過蘇格拉底方法讓學生知道許多哲學家的知識或理論。
當然,兒童哲學教育的主要目的也不在於讓學生知道或記誦許多哲學家的知識或理論。《新課程評論》:是的。兒童哲學的核心目的在於激發學生的思考活力,而不是讓學生背誦更多的知識。這讓我想到當前的國學教育。國學,大部分其實都是哲學知識,比如「四書五經」,還有《三字經》《千字文》等,都蘊含著大量的哲學思考。可是,我們目前的國學教育基本都是「誦讀+講解」式的。那麼,兒童哲學的方法可以引入國學教育嗎?如果可以,應該如何與國學教育結合呢?潘小慧:兒童哲學與國學教育當然可以結合。國學經典是教育內容的部分,但是在方法上,可以使用兒童哲學的方式。這就和之前傳統的讀經、講解等方式非常不同。因為會引入兒童哲學強調的討論、引導,會將兒童帶入哲學探究團體的模式,然後再帶入蘇格拉底對話的模式。舉個例子,比如我們要教孩子們讀《論語》中的某一個段落,討論什麼樣的人是正直的人的問題時,傳統教育方式就是把「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這個文本讀一遍,然後再解釋一遍。但是,如果加入了兒童哲學或蘇格拉底對話的模式,那麼教師就要討論葉公的正直和孔子的正直為何會呈現出不一樣的理解,要帶領孩子們討論他們對「父為子隱」或「子為父隱」是如何理解,或者是那個父親「攘羊」時,作為子女的你們會怎麼做。這個討論應該是開放式的,不能預設標準答案。
這樣的教育方式就跟傳統的讀經方式非常不同。因為真理的探究歷程需要一個帶領的過程,孩子們通過這個過程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這跟教師用灌輸的方式迫使孩子接受某一答案很不相同。孩子們在學習經典的過程當中,經典文本就會通過活潑的開放式討論,展現出自身的生命力和活力。如果從倫理教育的角度來看,跟兒童讀經相比,兒童哲學絕對優於純粹的兒童讀經。當然,並不是說每一篇經典都值得討論,當孔子跟弟子或者其他人在對話,針對一個主題有不同的看法時,這就非常適合引入兒童哲學。比如說交朋友,孔子有不同的說法。那我們在帶入這個原典的時候,就可以先問孩子們有沒有好的朋友,或有沒有不好的朋友,請他們說出來就可以進行分類,看他剛剛舉的是哪一種朋友類型,好的朋友是屬於「友直」「友諒」還是「友多聞」,還是其他的;不好的朋友屬於「友便闢」「友善柔」還是「友便佞」,接著就可以開始有所對應。這樣的教學方式與單純的讀經相比會有更好的效果。
《新課程評論》:兒童哲學可以和國學教育融合,那麼兒童哲學更應該可以和具體的學科教學相融合了,是這樣嗎?如果可以融合,那應該怎麼做呢?潘小慧:這個當然可以。如果專門給學生開設兒童哲學課,還存在一定難度的話,就可以先採取兒童哲學和學科教學融合的方法,比如,和語文、數學等學科都可以融合。我可以跟你分享,我曾指導過很多小學老師在教學中使用兒童哲學,其中一個是數學老師,主要教幾何。這個老師首先把幾何課程鑽研得非常透徹,然後就採用蘇格拉底對話的模式進行教學。具體怎麼操作呢?班裡有30個學生,他將這些學生平均分為兩個組,每個組15人。這一周,先讓第一個組15人圍成小圈,讓第二個組15人在外面圍成大圈,這樣就形成一個內圈和一個外圈。內圈的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進行發言、對話和討論,外圈的學生主要是聆聽。到了下一周,內圈和外圈的學生再對換一下。如此這樣反覆。六個星期之後,效果就出來了,學生對數學的興趣濃厚了很多,學習的主動性也強了,學習成績自然也提高不少。
《新課程評論》:這樣確實很好,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學生的參與感。那麼,教師的角色應該就變了,和傳統課堂中的教師應該會有很大不同。另外,並非所有的課都需要這樣來上吧?是否應該在內容上有所選擇?潘小慧:是的,在這種探究團體的教學模式中,教師成為引導者而不再是灌輸者,教師的主要任務不是讓學生記住多少知識,而是注重對整個教學過程的設計。當然,可以採用教研組集體備課的形式,大家一起討論形成更優化的、有利於學生對話和探討的教案。當然,正如你說的,不是所有的課都要採用探究團體的模式進行,也不現實。老師們需要做的,主要是選擇那些具有開放性特徵、適合相互交流和探討的話題,比如,幾何中就有一些定理的推導,是很適合這種探討方法的。
《新課程評論》:在這裡面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在這個探究團體模式的教學過程中,應該有一些事先約定的規則吧?比如,外圈的學生是否需要認真聆聽做好記錄?內圈的學生如何發言?是這樣吧?潘小慧:是的。這個必須要有,而且非常重要。一般是發言前必須舉手,而且整個探究過程中同一個時間裡只能有一個人發言的聲音。開始之前,老師常常會帶領學生們一起做一個「發言球」或「發言棒」,這個「發言球」或「發言棒」傳到誰的手裡誰才可以發言。當一個學生在發言時,其他學生必須認真聽,要尊重每一個學生的發問和觀點,不能嘲笑任何一種聲音。當然,插嘴是可以的,當別人發言時,你突然很有觸動想說話時,可以插嘴,但是也必須舉手,申請發言。
《新課程評論》:「發言球」或「發言棒」的形式非常好!將發言規則具象化了。潘小慧:是的。「發言球」或「發言棒」其實只是一種象徵物,是一種提醒。當然,不限於「球」或「棒」,其他小物品也可以,只要是大家共同接受的,提前約定好的。在這個過程中,學生不僅可以很好地參與到知識學習當中,更重要的是可以學會如何與人交往,如何尊重他人,如何形成好公民的品格。
《新課程評論》:不管是開展專門的兒童哲學課,還是將兒童哲學與各學科教學相融合,這對廣大教師都是一種挑戰,對教師個人的哲學素養、人格魅力、組織管理能力等都有較高的要求。那麼,如果一個教師想系統地學習和掌握兒童哲學,應該如何入手呢? 潘小慧:首先的一個,可以說是最為重要的一個,就是理念的轉變。我每一次出去給教師們做關於兒童哲學的講座,第一個就是希望他們能轉變固有的教育理念,進行自我「鬆綁」,這種「鬆綁」既是認知層面的,也是精神層面的。我要讓大家知道,兒童哲學其實不只是一種方式和方法,更是一種教育哲學,它指向的是,我們到底要培養什麼樣的人。肯定不是只會死讀書,只會考試,只會拿分數的人。教育的目的是「學以成人」。什麼才是成人?要有獨立的判斷能力,明辨是非的能力,要是良好的思考者。這是我們做教育的初衷和初心,也是兒童哲學的核心目的。每一個教師都要向蘇格拉底和孔子學習,因為蘇格拉底和孔子面對學生都是啟發引導式的,都是因材施教的,他們都認為每個孩子自身都有真理存在,不需要教師從外面強加給他。一個孩子生命中本身的真理沒有展開,那是他還沒有遇到一個好的引導者。
《新課程評論》:您說得太好了。學習兒童哲學,第一步就是要建立正確的理念,要明白哲學不是一套固定的知識體系,兒童哲學並非給孩子們灌輸這些知識體系。兒童哲學指向的是好教育,以及教育的本質。那麼,正確的理念建構起來之後,下一步怎麼做呢?潘小慧:下一步就是了解兒童哲學的探究團體,掌握探究團體的組建方法和主要特點。這個在前面已經有過介紹了。至於第三步,就是學習蘇格拉底對話的模式。蘇格拉底對話有一套程序或者說步驟,基本分為五個步驟:第一,決定回答的問題。這是老師提前設計好的。第二,是搜集與主題相關的案例,也是學生的具體生活經驗,讓每一個學生都來回答。比如,如果主題是「公平」,就讓孩子們舉出在生活中遇到的自己認為體現公平或不公平的實例。第三,是選定一個適當的案例,作為進一步分析的基礎。第四,就是制訂一個普遍的定義。每個組把自己組的定義寫出來,讓所有人都看得到,方便大家討論。第五,檢視並修正定義。也就是關於主題讓大家形成一種共識。
《新課程評論》:這個步驟很清晰,但是必須嚴格按照這個步驟和程序走嗎?潘小慧:不必完全按照這個步驟走,在教學過程中選幾個即可,比如第二個和第四個,都很容易操作,而且會很有效。至於要注意的問題,就是教師選的主題一方面可以體現出「大哉問」的特點,比如關於公平、關於幸福、關於誠實等,但另一方面,討論的具體問題要形象、易懂,不能太抽象。另外,兒童哲學是一個非常廣闊的領域,若要系統地學習,一定要讀一些專業的書籍,比如李普曼的《教室裡的哲學》和《靈靈》,馬修斯的《童年哲學》和《哲學與小孩》等書。當然,也可以讀我的《兒童哲學的理論與實踐》一書。
《新課程評論》:好的,潘教授。非常感謝您能接受我們雜誌的專訪。
註:本文刊發於《新課程評論》2021/1「兒童哲學與學校教育專題」欄目。訪談者為《新課程評論》雜誌編輯部主任餘孟孟,歡迎關注此專欄的後續文章。
文/潘小慧
臺灣輔仁大學哲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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