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羅馬尼亞人的這版俄狄浦斯則是被劇中一個個人物的次第上場,由傳送帶不斷向俄狄浦斯方向送來的消息,推入了人類命運的深淵。
《俄狄浦斯》劇照
在一個木板牆屏壁林立的舞臺,肥胖臃腫的俄狄浦斯坐在黑色的圍欄中,他背向觀眾,以緩慢衰弱的聲音,問自己的姐妹亦或女兒,他這是在哪兒。女兒說,這是一片聖林,密布著月桂樹、橄欖樹和葡萄樹,叢林深處還有許多夜鶯在嚦嚦歌唱。然而,舞臺卻幾乎是空的,沒有月桂樹,沒有夜鶯。只有板牆以一種極為抽象的意義形式鋪展開,把瞎眼的俄狄浦斯屏蔽在眾人的城邦之外。
羅馬尼亞錫比烏國家劇院這版《俄狄浦斯》的開場讓人意外。不同於古希臘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啟始於眾人簇擁、亟待解決城邦災異,被眾聲圍攏的沸騰場面,這部《俄狄浦斯》從一開始就把這個被命運脅迫的人放置在他的科羅諾斯的晚景中,那一刻,他的周邊沒有城邦,沒有人群,只有俄狄浦斯同樣身處於巨大悲劇中的女兒。這是索福克勒斯忒拜三部曲中繼《俄狄浦斯王》之後的《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的情形。劇本中,跟著被放逐出忒拜城的父親一同出走的只有大女兒安提戈涅。而這裡,小女兒伊斯墨涅同姐姐一道陪伴著她們的父親奔赴命運。這個被西方學界古希臘悲劇研究中常常輕視為自私、懦弱、卑微的形象,在羅馬尼亞人的演繹中,恢復到悲劇的位格上來,讓人們從對俄狄浦斯、安提戈涅巨大的注目中看見另外的人共有的悲劇命運。「我看不見你們了,想起你們日後心酸的生活,我就為你們痛苦,什麼恥辱你們少得了呢?你們的父親殺了他的父親,把種子撒在他的生身母親那裡,從自己出生的地方生了你們……你們會註定不結婚,不生育,枯萎而死。」這是俄狄浦斯在刺瞎雙眼之後對自己一雙女兒同樣悲劇的哀嚎,這時他還沒有到達科羅諾斯。
羅馬尼亞的這版《俄狄浦斯》把《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放置在全劇開頭,並以套嵌的結構包裹住《俄狄浦斯王》整個跌宕起伏的人生,在我看來是大有深意的。科羅諾斯(古希臘語:Κρδνοζ;拉丁語:Kronos),在索福克勒斯的劇中是這片聖林的名字,但其實這個名字暗含著一段更久遠的故事。科羅諾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第一代神王神後烏拉諾斯與蓋亞的兒子,這個天空之神烏拉諾斯是從大地之神蓋亞的指端生出的,這意味著烏拉諾斯是蓋亞的兒子,也是蓋亞的丈夫,之後,這個兒子亦或丈夫與母親亦或妻子又一同孕育出了泰坦神族以及獨眼巨人與百臂巨人。而科羅諾斯是泰坦神族裡最小的兒子,他在他母親的支持下殺了他的父親卻從他父親那裡獲得了與父親同樣命運的詛咒。這裡我們發現,古希臘神譜的源頭性傳說早早寫好了有關俄狄浦斯以及他整個家族的悲劇故事。亂倫、殺父、骨肉相殘,神類或者人類的歷史全無新事,孤單悽涼的個人命運早早在人類的源頭寫就。悲劇,赫然高懸。
不同於索福克勒斯對俄狄浦斯以堅定的自主行為一步步向自身命運逼近的情形,羅馬尼亞人的這版俄狄浦斯則是被劇中一個個人物的次第上場,由傳送帶不斷向俄狄浦斯方向送來的消息,推入了人類命運的深淵。俄狄浦斯幾乎是在極端的無助中承受著所有事物的崩塌,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正像本劇的臨近結尾處,打開拆卸的屏障之後,透出的是羅馬尼亞現代的大地之上一幢幢灰色建築物的坍塌。臺上的所有人,以及臺下的所有人,都默默地處在這個到處崩塌損毀的背景中。這崩塌損毀的背景,在我們的這個時代幾乎是無可逃遁的。重的事物,被用很輕的聲音說出來。羅馬尼亞錫比烏國家劇院給予了這齣戲以冷峻硬朗的東歐面目——全然的象徵,以及儀式性。
在一個早已失去了象徵的人類世界,藝術,一直致力於以藝術的形式恢復象徵。這齣擁有著十四個演員的戲劇裡,除了扮演俄狄浦斯的演員康斯坦丁·基裡亞克之外,其餘十三位演員皆是歌隊,其中奧費利婭·珀比既扮演了王后伊俄卡斯特,也扮演了女兒安提戈涅,更多的時候她是面目模糊的城邦人群裡的一員。那些身著土色、灰色衣服的人群中,忽而走出先知、牧羊人、雅典國王、報信人、王后的兄弟克瑞翁,或者任何什麼人。他們在人群中時,有著毫不孤立的協調性,甚至嚴密的秩序感。一片土灰色,也擁有著色調上的層次。提出任何一個人,都讓人印象深刻。每一個演員,都可以是另外的一個。他們似乎在偕同舉辦著一場盛大的儀式。在這場盛大的儀式中,諸神的悲劇故事被重新上演。每一個此刻的人,在節日般的儀式中,象徵性地重臨自身的命運。在眾神的悲劇裡,浴沐而後發散,看見自身。
那個在劇目起初瞎眼、裸身,背對觀眾的老俄狄浦斯,在燈光變幻之後,穿著西裝,提著個老式的收音機上來,他隨著收音機裡悠揚迴旋的曲調,旋轉到了王后準備的歡宴前,開始了故事。而這所有的故事全部發生於他在科羅諾斯聖林中的回憶。那個髒兮兮,包裹著白布,似乎得了疫病的土黃人,像一個巨大的、無法甩掉的麻煩或者問題,始終糾纏著俄狄浦斯,直至俄狄浦斯知道真相後,似乎要把俄狄浦斯整個人的身體、心臟全部吞噬,直至俄狄浦斯崩潰癱倒之後,他才消失。這齣戲從未想要以寫實的方法再現俄狄浦斯的悲劇,它只是不斷地以簡易的劇場構成,搭建出現實發生的人類歷史。
在現代建築不斷坍塌的視頻反覆播放之後,屏幕上放出的是一片綠茸茸,不斷有風吹來的樹林。生命在繼續,生活在繼續。即使,樹林草地上的長桌前,也許是美慧三女神,或者是復仇三女神,已充滿了世俗性。歡宴痛飲的場景充滿著隱在的危險,一個黑衣人背著也許是驅除疫病的藥箱,噴灑著液體,這些液體打溼了女神的衣服,讓女神如同娼妓,正像國王與王后以肉感和歡欲顯現人類不斷隨境遇流轉的人性。欲望和本能呈現出一種理性的恆態,無比刺目又真實地凸現出人類的虛弱,甚或簡陋。宴飲上有人開槍,歡樂的人們轟然倒地,歡樂不知所終,不明所以。而另一處,蜷縮在舞臺一角的俄狄浦斯正承受著城邦混戰、親子相殘的痛苦終局。
這是怎樣的寓言圖景?這個飽受苦難和命運之神折磨的人,最終卻領受自我的神恩。在綠茸茸的森林圖景關閉了之後,一個黑色的剪影,一個老年的,好像明目的俄狄浦斯,拖著一捆柴,竟帶領著身處黑暗的人們走出困境。我幾乎在消音中聽到了羅馬尼亞現在的國歌《醒來吧,羅馬尼亞人》,「從死一樣的沉睡中,從野蠻暴君的壓迫中,就在現在建立新的命運……」(文/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