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7月初,第二次訂婚時的卡夫卡與菲利斯
卡夫卡長篇小說《城堡》手稿
《卡夫卡全集(插圖本)》[奧]卡夫卡 著 葉廷芳 主編 中央編譯出版社
卡夫卡繪畫作品
回想起初次捧讀由葉廷芳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卡夫卡全集》猶如昨日,但掐指一算,已近20年了。難怪中央編譯出版社不惜重金,以嶄新的面貌再版了這套全集,以滿足廣大讀者的渴望。
「卡夫卡熱」之所以在中國經久不退,除了一般原因以外,特殊的理由是中國文化與卡夫卡文學非常投緣,兩者幾乎是一見鍾情,並從此結下了不解之緣。
卡夫卡與中國結緣,最初主要發生在文學層面。從比較文學的角度看,這屬於一種遭遇型的文學影響的發生。其中固然因為卡夫卡文學具備了一種能夠吸引中國文化的獨特品質,更重要的還在於當時中國文學變革的內在需求,主動地呼喚並接受了卡夫卡文學的影響。因為當時的中國剛剛經歷了「文革」的浩劫,噩夢中醒來的廣大民眾亟於通過文學,或者說,當時也只有通過文學來排解內心痛苦的鬱結,所以那時產生了大量傾訴苦難的「傷痕文學」和聲討災難的「反思文學」,但是這些文學大多只是停留在生活現象層面進行情結的宣洩,不足以幫助人們從根本上驅散籠罩在心頭陰影。
此時以《變形記》為代表的一些卡夫卡作品的中文譯作在中國大陸出現並流傳,其中許多夢魘般的文學形象和情境,不僅以似曾相識又全然不同的文學形象在許多中國人內心引發了強烈的共鳴,而且它還引導了中國人對於曾經和正在經歷的生存狀況進行了深刻的哲學思索。卡夫卡文學的影響不僅開拓了當時中國當代文學的主題範疇,同時,卡夫卡創作獨特的小說樣式也進一步激發了當時正處於彷徨苦悶中的新時期文學對於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等文學教條的叛逆。事實上,從20世紀80年代起,在中國文壇稍有成就的作家,都會承認自己直接或間接地受到過卡夫卡的影響,即使那些在小說風格或寫作手法上與卡夫卡迥然相異的作家,也都坦率地承認卡夫卡對自己的影響。因為卡夫卡文學對中國新時期文學的影響本質上屬於一種精神上的契合,這在殘雪、餘華等人的創作中表現得尤為典型。
中國新時期文學顯然是在西方文化與文學廣泛的影響之下獲得了飛速發展,並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這個來自西方的影響當然不僅僅是卡夫卡,還有許多近現代的西方作家與作品。毋庸諱言,有些西方作家作品在當時甚至比卡夫卡的影響更大,特別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各個流派,諸如表現主義、存在主義、超現實主義、意識流小說等流派的作家作品,他們都對中國新時期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不過現在看來,當時那些外來的影響大多只是喧囂一時,不久便歸於沉寂,而卡夫卡的影響則幾乎遍及中國大陸整個文壇,並且經久不衰。這一方面是因為卡夫卡生前非常欽慕中國傳統文化,他曾讀過德譯本的先秦諸子經典,尤其是老子《道德經》和莊子《南華經》,他對老莊思想不僅稱頌倍加,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獨特的理解,卡夫卡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自然也會滲入到他的文學創作之中;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典型的西方猶太人」,卡夫卡的文學創作往往是在西方文學的形態下表達了內心深處的猶太文化理念,所以他的文學形象經常被西方學界標註為「荒誕」的美學特徵。其實卡夫卡骨子裡的猶太文化的生活理性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實踐理性,無論是思維習慣還是價值取向,兩者之間都具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所以說中國作家對於卡夫卡的崇敬和追慕,更多的還是根源於這種精神上的契合。
從20世紀90年代起,卡夫卡與中國的結緣有了深入發展,直接提升到了精神思想或哲學的層面,其現實的表現是,中國學界開始大規模地對卡夫卡文學所蘊含的思想精髓和哲學意蘊展開了深入的學術研究。這一變化的發生,一方面是卡夫卡對於當代中國文學的影響持續發酵的必然結果,人們已經不能滿足於只是停留在文學層面簡單地品味卡夫卡作品那些怪誕形象的審美特徵,而渴望探索其何以如此的緣由;另一方面則是由於國內著名的德語文化與文學研究專家葉廷芳先生主編的一系列譯著的出版,為國內眾多醉心於鑽研卡夫卡,卻又苦於不通德語的中青年學人(包括筆者)能夠進入到卡夫卡的文學世界,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其實,當年能夠促成卡夫卡與中國文學最初的正式結緣,葉廷芳先生就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媒(介)人。1979年《世界文學》雜誌發表李文俊先生譯自英文的《變形記》時,同時也刊發了葉先生的文章《卡夫卡與他的作品》,這是中國大陸正式發表的第一篇比較全面系統地介紹評述卡夫卡創作的文章。從那時起,葉先生一直在鍥而不捨從事著卡夫卡研究,包括卡夫卡作品、卡夫卡研究資料的翻譯、介紹、編輯與出版。三十多年來,葉先生已經先後翻譯、主編出版了卡夫卡各類作品集和卡夫卡研究資料集多達三十來部,還出版發表了相當數量的卡夫卡研究成果,他的研究不僅幫助中國讀者全面地了解了這位德語作家所創作的文學世界的全貌,也很好地引導著人們能夠較為順暢地讀懂了卡夫卡所創作的那些「謎樣的」小說作品。國內許多非德語專業的卡夫卡研究者最初大多是藉助於葉先生提供的大量資料,對卡夫卡文學深厚而複雜的思想意蘊開始進行廣泛的研究,包括卡夫卡文學與存在主義哲學的關係、卡夫卡文學中的猶太文化底蘊、卡夫卡文學的非理性與悖謬性等等。
目前,隨著中國經濟文化的快速發展與變化,國內的卡夫卡研究也相應地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人們已經開始逾越思想學術的樊籬,正在力圖從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來讀解卡夫卡和他的文學。易言之,卡夫卡與中國的結緣,正在逐漸向國人正在經歷的現實生活與社會文化層面作廣泛地拓展。這一方面是由卡夫卡文學的自身品質所使然,因為卡夫卡創作總是通過對自己生存困境的切身體驗而達到了對人類文化的通透感悟,所以貼近自己鮮活的生存境況,顯然能夠幫助人們從內心深處直接領悟卡夫卡文學深邃的精髓;另一方面,這也是中國當下紛繁複雜的生活現象和文化問題,驅使著人們重新發現了卡夫卡和他的文學所具備的與時俱進的文化價值。
第一,卡夫卡小說的解構性功能。儘管卡夫卡被認為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一代宗師,其實卡夫卡小說卻天然地具有後現代的文化品格,它對於任何一種漸趨教條化的時尚文化或主流價值都會自動地產生一種顛覆性的解構功能。第二,卡夫卡文學悖謬性的審美功能。卡夫卡小說擅長於描繪父與子、生與死、人與動物之間那種既勢不兩立又相互依存的充滿悖謬性的存在境況,這些曾被西方思辨理性的美學名之為「荒誕」的文學主題,恰恰就是對普遍的文化現象和個人隨時都會遭遇到的現實困境的一種極為精湛的形象展示。第三,卡夫卡孤獨的精神氣質。孤獨既是卡夫卡文學的基本特徵,也是他主動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在當今消費主義文化甚囂塵上的中國,人們已經被琳琅滿目的物質誘惑弄得心浮氣躁,不知所措,幾乎迷失了自我,沉陷於深刻的焦慮之中,此時,卡夫卡的孤獨無疑可以成為一劑敗火散熱的良藥。人們既可以在孤獨中平復心靈的寧靜,也能夠更加透徹地體味卡夫卡文學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作者:胡志明 為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教授;本文圖片均選自《卡夫卡全集(插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