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爾從陽光中走來,推門進入了這家位於溫哥華西邊兒的酒館。
「看著我的眼睛。」
這位已經82歲高齡的老人說著,極具穿透性的目光仿佛看進了我的靈魂深處。他犀利的眼神曾經識破了成百上千的犯罪分子,其中不乏一些家喻戶曉、臭名昭著的心理變態。
心理變態這幾個字本身就已經成了某種邪惡的代名詞,象徵著一類狡猾嗜血、泯滅人性、喪心病狂、毫無下限、不擇手段來滿足自己私慾的人。心理變態們能夠犯下最駭人聽聞的罪行,然而他們本身的形象卻可能長袖善舞、魅力四射,能夠很好地藏在自己精心打造的假面背後,數十年甚至一輩子都不會被人拆穿。
只有那些不小心露出了尾巴的心理變態才會「譽滿世界」,比如於上世紀70年代的美國製造了幾十起年輕女性兇殺案的泰德・邦迪;曾與當時的第一夫人合影、被評為青年商會「年度人物」,卻謀殺了32名年輕男子,並埋在自家的地下室裡的約翰·蓋斯,以及上世紀90年代的加拿大「芭比」殺手夫婦保羅·伯納德和卡拉·霍穆爾卡——二人夫唱婦隨強姦、虐殺了包括女方親生妹妹在內的多名未成年少女(p.6,《黑爾變態心理學》)。
左起順時針方向:邦迪、蓋斯、芭比夫婦
對於一個約他在人聲嘈雜的酒館見面、一見面就掏出了錄音筆的記者,黑爾會有如此明顯的戒備心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有著深厚的變態心理學專業背景,清楚地知道每100個人裡面就可能混有1個偽裝能力堪比變色龍的冷血心理變態。
監獄裡的犯人大約有15%~20%是心理變態,還有至少70%的連環殺手、暴力犯罪與性犯罪慣犯是心理變態。這些人很難用慣常的方法來進行心理治療,其中一部分原因在於他們幾乎不會主動尋求治療。儘管如此,他們被無罪釋放的概率卻是非心理變態犯人的三倍之多,而且即便被判入獄,獲得假釋的速度也比一般罪犯快三倍。
隨著神經認知科學的發展,我們已經知道心理變態的大腦有別於尋常人,也因此有些專家將心理變態看作是一種發病機制類似於自閉症等一些能夠從小就被診斷出來的神經發育障礙——我們現在之所以能知道這些是因為(黑爾)心理變態核查表(Psychopathy Check List-Revised, PCL-R)的出現——黑爾在1980年為研究目的開發的心理測評量表,於1991年向大眾公開。
現在,這個核查表已經成為心理變態研究領域、司法鑑定領域的黃金標準,被用於辨別心理變態的典型特徵與行為。
心理變態(psychopath)這個詞創於19世紀末,源自希臘詞根「靈魂(psykhe)」與「痛苦(patho)」,一般翻譯為病態的心智(sick mind)或煎熬中的靈魂(suffering soul)。在那個年代,這類人的表現一般被視作是一種道德失常(moral insanity)。但到了20世紀中,情況就有所轉變了,當時的一個精神病學家哈維·克萊克利出版了《理性的面具》一書,披露了他在喬治亞大學附屬醫院接觸到的心理變態病患們的個性特徵。
克萊克利稱心理變態們是「被精神病學遺忘的人」。他清楚地知道這些人中有許多曾有過暴力犯罪記錄,但即使是一個慣犯,也常常關不了多久就會被釋放,又或者他們被送進精神病院後很快就會被放行——因為他們有著「天衣無縫、毫無破綻的理性面具,方方面面的表現都展現著完美的精神健康」——由此診斷書上對他們的描述往往是「神志清醒」。
不幸的是,克萊克利拉響的警報器並沒有引起醫學界的廣泛重視。
到了上世紀60年代末,精神病學領域的聖經——《美國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DSM)用「反社會人格障礙」替換了原先的「變態型人格(psychopathic personality)」,並且依然沒有將缺乏同理心、冷血無情等心理變態的核心特徵納入診斷標準。DSM的這一分類標準延續到了今天,然而儘管許多心理變態也符合反社會的診斷標準,但大部分的反社會人格障礙患者並不是心理變態。
黑爾走上研究心理變態這條道路完全是計劃外的環境使然。他在加拿大阿爾伯塔省卡爾加裡的一個工人家庭長大,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和睦而緊密。
上學時,黑爾的學習表現很好,但他當時並不知道自己這一生想做什麼。他喜歡數學、科學和考古學,但在阿爾伯塔大學(University of Alberta)讀書時,他選修了很多別的課程,其中就包括心理學。到了50年代末,他已經在修習心理學碩士學位課程。
「變態學之父」羅伯特·黑爾
到了1960年,迫於生計,黑爾接受了第一份向他拋來橄欖枝的工作——加拿大警戒級別最高的幾所監獄之一、位於溫哥華市郊區的英屬哥倫比亞監獄的全職心理學家。
「你問我當時對於這份工作有什麼想法?」我們在等著早午餐備菜的時候,黑爾又重複了一遍我問他的問題。「這麼說吧,那時候我碩士畢業沒多久,了解的只是科學意義上的心理學概念,而沒有關於臨床方面的經驗,也不熟悉怎麼對人進行心理幹預。」
黑爾的主要工作是運用從人格測試到羅夏墨跡測驗等各種可用工具對囚犯進行評估。這些工具在科學層面上並不十分可靠,而且他很快就發現,這些工具遠不如獄警們的個人經驗有用。他被安置在監獄大樓中的一個偏遠的辦公室裡,跟警衛們之間相隔重重鐵門,這也使得他辦公桌上設置的那個緊急按鈕變得毫無意義。在第一天上班不到一個小時,他就遇到了他的第一個心理變態患者,黑爾稱其為雷。
「他非常具有侵略性,像看獵物一樣看著我」,黑爾回憶道。「他簡直是用眼神把我釘在了牆上」。然後,雷掏出一把粗糙的手工刀,朝黑爾揮了揮。黑爾忍住了要按下緊急按鈕的衝動,雷隨即說道他打算用這把刀來對付一個獄友。
黑爾覺得雷在試探他,所以他決定不向其他工作人員報告犯人的舉動及其違禁品。幸運的是,雷沒有踐行這一刺殺計劃,但黑爾很快意識自己掉進了雷的圈套——為了建立融洽的諮訪關係而被迫捨棄作為監獄職員的職業操守。
《心靈獵人》劇照
在黑爾作為監獄心理學家的8個月裡,雷說服黑爾幫自己在監獄裡尋得了各種各樣的美差,包括汽車修理崗位,這也導致了黑爾在離開監獄去西安大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差點因此送命。
在攜家屬舉家開始這場長途搬遷之旅以前,黑爾把他的車送去監獄的汽修廠進行過一次整修。當他們開車經過一個山坡時,剎車失靈了。幸運的是,他們把車平安開到了附近的一個維修站裡,在那兒,一名機械師發現剎車連接線被人動過手腳,所以才會發生斷裂。
逃離了監獄的工作、重回學術界的黑爾鬆了一口氣,隨即他對獎懲與行為之間的聯繫產生了研究興趣。他在偶然間發現了克萊克利的書,書中對心理變態的詳盡特寫讓黑爾看到了雷的影子,尤其是他那魅惑與愚弄普通人的能力。
雷那圓滑的性格類型在當時還是一個謎團,而這個謎團將花費黑爾一生的時間來破解。
補充閱讀:
1. 黑爾. (2019). 黑爾變態心理學 ( 劉毅 譯). 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
2. Egen, D. (2019, April 16). Into the Mind of a Psychopath. Discover Magazine. Retrieved from
http://discovermagazine.com/2016/june/12-psychopath-and-the-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