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聽了我上次講話以後，或者以為我主張統制教育；換句話說，以為中正大學的教育方針，是不許學生思想自由。實則不然！要知道講自由而沒有精神上的訓練，結果只有紊亂。我們應當重視自由，但是我們決不容許紊亂。青年人富於熱情，思想不免偏激，總覺得年紀大一點的人是守舊的！我比諸位的年齡大得多，但我一生對於學問不斷的吸收，我的思想也不斷的演變，不斷的進取。我的志願在根據我的學識和經驗，領導諸位走上中正和平之路。上次所講的是偏於消極方面的，今天所要講的是積極方面的，題目是「如何獲得豐富快樂之人生」。
一個人立志要高尚遠大；一般人固不免是平庸的，但在座幾百同學中，一定不乏天才，然而天才在年青時是不容易自知的！有天才而不求上進，便會埋沒了一生，而與常人無異。蘇格拉底嘗教人「知道你自己」，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要充分省察，充分了解自己，善於利用你自己的長處，修正你自己的短處。所以人生於世，須立定高尚目的，努力修養，以求進取，始可獲得豐富快樂的人生。但是豐富快樂的人生，並不是指物質享受而言，物質享受是一種低級趣味。物質享受很高的人，並不一定能獲得豐富快樂的生活。許多同學來校求學的目的，只為求得一點生活技能，將來好找個職業，贍養家庭，這未免志向太低，將來決難獲得豐富快樂的生活。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證明，美國有個貧賤起家的工程師，到了相當年齡退休以後，錢是有了，可是整天沒有事做，不知道如何支配時間。起初買了一輛汽車，到各處兜圈子，過了相當時候就厭了，就買了一架留聲機，可是從小沒有音樂的修養，不知道如何欣賞音樂！而看書的習慣是從來沒有的，對於美術又毫不發生興趣，終於鬱郁而死。從這個故事看來，足可以證明豐富快樂的生活不在物質的享受。
古今中外名人樂於過簡樸生活的，不勝枚舉。顏回一簞食，一瓢飲，絲毫不改其樂，這是因為先聖先賢在精神上修養很深，自有其快樂的所在，決不如一般人只注重物質享受。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聖賢一生所追求的是「道」，絕對不是名利。儒家追求道，我們可以比之於希臘人之追求「真善美」：真理的獲得，美的欣賞，善的修養。從事真美善的追求，便是最為豐富快樂的生活。然而世上沒有絕對的真善美。因為人類為知識所限，還不能達到絕對真善美的境界。但幾千年來以中外賢哲的研求，人類已獲得相對的真善美；而這相對的真美善，已經盡夠我們一生的追求，那裡還顧得到爭明奪利？
現在讓我們先講真，所謂真，就是真理。真理可以分做兩類，一類是精神上的理，也可以說是宗教倫理上的真理；古今中外關於這一類的著作，便是中外先聖先賢留給我們的遺產，值得我們一生的研究。另一類是自然界的真理，範圍更廣，簡直非我們有涯之生所能探究其玄妙高深。以天文學而論，這個天涯的太空中，單講我們太陽系所在的星宇宙，由這一端的星球到那一端的星球，其中的距離便有十萬光年。所謂光年，就是以光的速度一秒鐘走十八萬英裡計算，十萬光年便是光由星宇宙的這一端之至那一端，便須走上十萬光年，這個星宇宙之廣大可知！然而這個星宇宙，不過是整個宇宙中的一個單位，天文學上稱之為island universe,一個孤島宇宙。像這樣的星宇宙，還有千萬個散布於不可思議的空間之中。在像這樣大的宇宙中，我們人所佔的地位，真小得可憐！滄海一粟，著實不能形容其比例，而人類從事科學研究，至多只有把年的歷史，憑著這點薄弱的知識，去追求這無窮的自然界真理，又能夠知道得多少？所以我們放大眼光來觀察宇宙，便知道所謂富貴功名，在人生過程中，實在只等於零。
科學不但能夠研究最大的物體，同時也可研究最小的物質。世界上最小的物質是電子，是我們肉眼所不能看見的！化學上的92種原素，都是電子所組成；我們人的肉體，也是電子所構成。宇宙間的物質，實際上除微小的電子外，便是廣大的空間。在某一種質地極密的「白小」星上的物質，花生米那麼大的一塊，便可重至一噸。若照這個比例，我們的身體若壓至同等的密度，真不過芝麻大了！但電子雖那麼小，物理學家卻能研究他的性質，其組織為各種原素，排列異常複雜，其學理異常精微奧妙，盡夠我們畢生探討的。
再論生物學，普通我們所用的顯微鏡，放大不過數百倍至數千倍，但現在最新式的顯微鏡，有放大至十萬倍的。在十萬倍的顯微鏡下，看起傷寒菌來，大得可觀！不但傷寒菌細胞內部的組織，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並且可以看清傷寒菌如何一滴一滴的排洩出毒汁來。在顯微鏡下觀察微生物，實在是最為有趣的事。普通我們看見一泓清水，不過是一泓清水罷了，但我們如果取一滴放在顯微鏡下觀察，便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微生物，其形態構造的美麗，遠非人類的美術品所可比擬！前幾年地質調查所在山東北部調查地質的時候，發現了一種巖石，是一片一片很整齊的土片所構成的，內部有各種植物的葉、花、果的化石；經我研究結果，證明他是數千萬年以前的化石。我發現這時代山東北部的植物，同現在揚子江流域的植物十分相似；由此可以證明那時候山東北部的溫度和溼度，與現在揚子江流域一帶相似。這種在數千萬年以後研究而斷定數千萬年以前某地的氣象生物的情形，實在是尋求自然科學的快樂。生物學最有趣的一門科學，中國地大物博，動植物種類十分豐富，盡夠我們研究的！中國植物，歐美人士已經研究有300多年，而我國國人研究本國的植物，只有20餘年歷史，但中國植物學進步是相當迅速的！至於昆蟲學，在中國進步的速度，遠不及植物學，至少較植物學還遲50年；因為昆蟲的種類太多，全世界至少有百萬種，中國至少亦有十萬種。靜生生物調查所曾替胡經甫先生印了一部中國昆蟲學目錄，共有很厚的6大本，還只能夠包括已經知道了的一小部份。歐洲某昆蟲學家說，中國的蛾類，10種中便有9種是新種，於此可見其眾多。總而言之，自然界的真理，廣大無垠，是盡夠我們畢生研究追求的！
其次，講到美的欣賞，範圍也很廣。單以中國論，在詩、文、詞、曲、繪畫、雕刻、刺繡、建築各方面，我們的祖宗莫不是有很好的遺產留給我們，盡夠我們去鑽研欣賞的！若將我們的知識範圍擴大，再去研究西歐希臘羅馬的藝術，我們便會不知不覺的被他的豐富美麗的內容所吸引。此外東方的印度，也是一個有悠久歷史的民族，其文學藝術，亦有特殊的成就，也盡夠我們鑽研欣賞的！以上不過就古代而論，現在各國美術上的成就，亦甚可觀，雖在某方面不及古人，但亦有超越古人之處；如文學中的小說，便非古人所能及。世界上美術的成就，已如此之偉大，這全是我們精神上的食糧。我們除了從事職業之外，在餘暇的時候，應該努力研求文學美術，不但要研求本國的美術，還要去研求外國美術，不但研求近代的美術，還要去研求古代的美術，這樣才能充實我們生活的內容，不致感到單調乏味。
再講善（moral teaching），中外先聖先賢千百年來的教訓見於書冊的，真可謂汗牛充棟。我們的道德理論，與其他民族國家之道德理論雖有不同，但在各宗派教人辨別善惡，修養身心，求善的方法是一致的！以中外先哲的遺書做指導，加以我們內心的靈感，這善的道理，盡足我們一生的時間去追求。
總括起來說，我們一生的精力不應該限於職業，在從事職業之暇，應善自利用時間，去追求真善美，去追求世上無窮的知識。我國歷代的士君子，總是手不釋卷的！在茶餘酒後，歐陽文忠甚至於在廁上，也手不釋卷，不忘對於真善美的追求，這是我們應該取法的！英國的大哲學家穆勒約翰，做了一輩子東印度公司秘書，但他一方面做事，一方面從事哲學的研究，後來成英國19世紀有名的哲學家，至今很少人知道他曾做過東印度公司的秘書。由此可見一個人的成就，並不限於職業；副業的成就，往往可以大於正業，因為正業是賴以維持生活的，副業才是精神所寄託的！中國的儒家，正業多半是政治，副業才是各種專門的學問，但是他們藉以名垂不朽的，還多半是他副業的成就。所以我們應該盡力養成精神所寄託的副業，去獲得豐富快樂的人生。
註：胡先驌，植物學家、教育學家，我國植物分類學的奠基人，抗戰時期任國立中正大學首任校長。1949年9月，國立中正大學，更名為國立南昌大學。）
（原載於《國立中正大學校刊》1940年第1卷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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