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體和草書是兩個相關但又不盡相同的書學概念。草體是相對於正體而言的,是正體字的潦草快寫,是所有潦草寫法的統稱,也就是篆、隸、楷書以外的一切潦草的字體統稱為草體。正體字具有正規和標準的基本含義,它點劃清楚,結體端正,有一個比較固定的樣式。而草體字出於實用的需要,相對來講沒有嚴格的規範,書寫比較隨意,點畫、結體因人而異,變化的彈性較大。我們根據其潦草的不同程度或不太潦草、或很潦草等等劃分為若干等級。草書,就是草體的若干等級中的一種。草書不是隨意而寫的,草書帶有一種約定俗成的特定含義,具有嚴格的規定性。因此,草體是種概念,而草書是屬概念。
漢末草書的出現是歷史的必然。先秦的草體相當幼稚,潦草的程度也不大。八分書以前的隸書,實際就是篆字的草體。秦漢以後,字越寫越潦草了,為了加以區別,於是藝術的草書出現了。漢末草書的出現,最顯著的特點就是:純粹意義上的欣賞功能和草書的藝術化。
草書的出現,也意味著書法在一定意義上藝術化的成熟。換句話說,書法之所以變成了藝術,就是因為漢末草書的出現。草書的出現,使得書法真正成為一門「有意味的形式」的藝術。藝術與實用有著天壤之別的差異,過去人們學習寫字是為了實用,漢末草書的出現,人們把目光聚集在書法藝術的創造上了,於是在漢末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學習草書藝術的熱潮。在這個熱潮中,時代造就了草聖,於是張芝出現了。因此,張芝的出現也不是偶然的。
張芝(?~約192年)字伯英,敦煌酒泉(今屬甘肅)人。他在中國書法發展史上樹立了一座高峰,張芝的草書影響了整個中國書法的發展,為書壇帶來了無與倫比的生機與活力。張芝獲得「草聖」的殊榮,一方面是時代背景呼喚草書名家問世;另一方面是張芝勤苦努力的結果。這個勤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勤苦,漢末人們練習草書的勤苦程度,後人是難以想像的。張芝作為勤苦的代表,早已名垂史冊。傳說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墨,把水池子都給染黑了,於是,後人就把學習書法叫做「臨池」。就連書聖王羲之,在勤苦方面也自嘆不如。
東漢末年,世道荒亂、人命微賤,天災人禍、民不聊生、生靈塗炭,皇室貴族奢侈荒淫、宦官專權奸臣當道,黑白混淆是非顛倒,故非盛世。然而在文化發展史上,卻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歷史階段。對於書法來講,迎來了一次史無前例的高潮,是一個字體、書體、書家流派等「大爆炸」的時代。真、草、隸、篆,八分、飛白等各種字體,都在此時蛻變而走向成熟,天下人學習書法的熱潮,達到了空前高漲的程度。尤其是真正意義上草書的出現,完成了中國書法美學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課題——純粹意義上的線的自由運動,成為中國書法史上最有價值、最為深刻的一場革命。在這場革命中,舉國上下學習草書時所投入的熱情,是今天的人們很難想像的。要了解當時的一些基本情況,請看漢末趙壹的《非草書》。
一部中國古代書法理論史,以漢末趙壹《非草書》開場,到清末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落下帷幕,其間有眾多的學子為中國書學添磚加瓦,不斷豐富其內容,從而鑄就了蘊含深厚、獨具東方藝術特色的理論寶庫。但令人啼笑皆非而又回味無窮的是:中國古代書法理論的開場鑼鼓,是在對書法藝術的一片指責和討伐聲中拉開序幕的,又在一片激情飛揚、對傳統帖學的革命的吶喊中落下了帷幕。趙壹的《非草書》一方面攻擊新型的草書字體,另一方面他又對一些細節作了形象的刻畫。通過趙壹的敘述和詳細描寫,我們能從他的悖論中得到很多啟示,同時我們又仿佛目睹了一場生動、形象、真實的漢末學子們學習草書的動人場景。
漢末草書普及程度是驚人的,趙壹的《非草書》中說:「齔齒以上,苟任涉學,皆廢倉頡、史籀,竟以杜、崔為楷。」從七歲兒童開始,不分老幼,「苟任涉學」,學草書,不學史籀大篆等正規字,都學杜度、崔瑗的草書。可見當時學草書已經蔚然成風。
學習草書的勤苦程度,趙壹作了極為生動形象的描寫:「專用為,鑽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腮出血,猶不休輟。」在這種全民學草書的大環境下,張芝勤苦學習書藝以至如醉如痴的精神狀態:「凡家之衣帛,必先書而後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墨」(衛恆《四體書勢》中語),就不難理解了。
草書既然是藝術,藝術就是與實用無關,藝術本身就與實用無關。草書一點實用價值都沒有。這一點趙壹在指責草書沒有實用價值時說得很到位:「鄉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徵聘不問此意,考績不課此字。善既不達於政,而拙亦無損於治。」漢代舉士的四種科目,據《通典·選舉一》記載:漢武帝下令:各郡國舉孝廉一人,限四科:一曰:德行高潔、志節清白;二曰:學通修行、經中博士;三曰:明習法令、足以決疑;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因此,漢代的知識分子走上仕途,在被別人舉薦的時候,並不考察它的書法,尤其不考察他的草書寫得如何,所以趙壹才有上述話語。選舉制在南朝略有變動,四科改為:儒、玄、文、史,即儒學、玄學、文學、史學。直到唐代的四科取仕,身、言、書、判,才使得書法遒美與仕途掛起鉤來。
由於趙壹受時代的局限,他沒有分辨出應用的草體和藝術的草書之間的差別,也就是說他混淆了實用的草藁書與藝術的草書之間的界限,於是他對當時人們寫草書時的狀態不甚理解:「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假如是為了忙於事物的應急,在實用中草書應該是快寫的,而趙壹對書家們的草書寫得並不快,不但不快反而很慢感到疑惑。於是,他進一步感嘆:「失指多矣」。
在趙壹的眼裡,人們全神貫注於草書的學習,將動搖傳統儒家思想的統治地位。一旦人們都去學草書了,儒家經典將大受冷落。「餘郡士有梁孔達、姜孟穎者,皆當世之彥哲也,然慕張生之草書過於希孔、顏焉。」就像趙壹的同鄉著名學者梁孔達、姜孟穎這樣的彥哲,都跟著張芝去學習草書了,還有誰去制經典?「餘懼其背經而趨俗,此非所以弘道興世也。」
通過上述對趙壹《非草書》的分析探討,我們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不同的自然環境會產生不同的動植物品種,特殊的社會文化環境就會產生特殊的文化人才。張芝的出現是一個文化現象,不可孤立的看待張芝的存在。
張芝草書是從崔瑗、杜度之法中來,趙壹的《非草書》中說過類似的話,唐人張懷瓘《書斷》稱他:「學崔(瑗)、杜(操)之法,因而變之,以成今草,轉精其妙。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脈通於隔行。」由此可見,他學崔、杜之法,但不拘於成法,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創造了筆走龍蛇的「一筆書」。但是有關張芝的史料簡直少得可憐,《後漢書·張奐傳》僅記長子芝最知名,及弟昶並善草書。西晉書法家衛恆著《四體書勢》稱:「漢興而有草書,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時,齊相杜度,號稱善作。後有崔瑗、崔實,亦皆稱工,弘農張伯英者,因而轉精其巧,……。」今天了解張芝的情況,只能從這些零星材料的一鱗半爪、隻言片語中獲取點僅有的信息。
至於張芝被奉為「草聖」的說法,卻是由來已久。三國時魏國書法家韋仲將認為:「杜氏傑有骨力,而字劃微瘦。崔氏法之,書體甚濃,結字工巧,時有不及。張芝喜而學之,轉精其巧,可謂草聖。」王羲之對漢、魏書跡,惟推鍾(繇)、張(芝)兩家,對張芝書法評價尤高:「頃尋諸名書,鍾(繇)張(芝)信為絕綸,其餘不足觀。」「吾書比之鐘張,鍾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張芝草聖,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唐代張懷瓘、孫過庭等書論名家,皆肯定了張芝「草聖」的地位。
張芝的書法作品,由於時間太久遠了,幾乎沒有傳世墨跡存世,就是翻刻的作品也是寥寥無幾。張芝的作品在《淳化閣帖》中,收有五帖三十八行,這些也都是後人的摹刻本。張芝著有《筆心論》五篇,可惜早已失傳。張芝與鍾繇都是漢末著名的書家,人們尊張芝為「草聖」,奉鍾繇為楷書之祖,書史上並稱「鍾張」。然而他們又都沒有真實可信的書法真跡流傳於世,他們的「聖明」如何啟迪後人,如何指引人們走向成功之路,後人從他們那裡到底學些什麼?隨著時間的推移,已不是那麼具體和清晰了,他們在人們的心目中,逐漸變成了心靈追慕嚮往的偶像和遙祭膜拜的神靈,逐漸變成了一個可望而不可企及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