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東流》海報
吳覺人/文
作者簡介:吳覺人,義大利亞非學院顧問,其研究方向為電影修復。
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得到積家的贊助,開啟了一個國產經典電影修復項目。這對於國內外的影迷以及整個中國電影界來說都是一個極大的好消息。雖然這個項目剛剛啟動,一切都在摸索階段,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投以熱誠的目光和期待,畢竟這是中國電影保護事業跨出的重要的一步。
中國並非沒有電影修復,撇開臺灣香港近年來做出的一系列成果。單說大陸地區。幾年前,中國電影資料館就啟動了一個可能是世界歷史上最大的修復計劃,上億資金修復5000部國產影片。而且中國電影資料館也有著相當先進的數字修復硬體,和一批熱誠的工作人員。只是出於體制和政策問題,以及國內對於電影保護缺少一定的認識。這個修復項目多少顯得有些大而無當的架勢。
而上海國際電影節的這個修復項目,至少表現了兩個信息。除了中國電影資料館壟斷性的存在,有第二個機構站出來建設電影修復的平臺。雖然國內的技術和資源都被資料館高度壟斷,但是多一個渠道畢竟表示著多一份力量。
其次就是積家的加入,代表著民間企業和資本開始投入到電影文化遺產保護這項半公益事業當中。據上海國際電影節組委會副秘書長唐麗君女士透露,上海電影節已經召開慈善晚宴,向社會各界募集資金。唐女士說:"哪怕熱心的影迷個人的捐款只夠修復一幀或者半幀影像,電影節也是歡迎的,因為中國電影的文化遺產需要所有關心和熱愛電影的人的力量。"
目前,siff的這個修復項目預計在最初的3年裡修復10部電影,而在候選名單裡,《麗人行》、《漁光曲》、《十字街頭》等一批解放前的經典影片都赫然在列。唐女士還表示,希望所有影迷都能夠提出自己想要看到被修復的片目。爭取在有限的資金條件下,儘可能多的修復那些最受愛戴的影片。
而在第一批公布的修復篇目中,正逢百年誕辰的鄭君裡導演的兩部名作,成為這個項目的試水影片,它們分別是《一江春水向東流》和《烏鴉與麻雀》。由於時間倉促,這次的兩部電影都委託中國電影資料館代為修復。而電影資料館方面據說在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就把兩部電影修復完成了。
不管如何這個項目的誕生代表了中國電影保護策略的某種鬆動,正從消極的保存轉向了更為積極的電影修復。
問題一:什麼是電影修復?
電影修復的一個基點就是認為一部電影可以是當代的一件重要的藝術作品,同時它也(由於電影的工業和大眾媒體屬性)是我們的社會歷史的重要文獻。
電影修復的目的通俗一點就是重現它的藝術原貌。使當代或者我們的後代能夠儘可能原樣的(不可能做到百分百的復原)親睹那些經典電影,就像我們欣賞《蒙娜麗莎的微笑》或者《命運交響曲》一樣。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電影修復就像是一場外科手術,它的目的就是重新恢復對象機體的生命力。但是電影修復由於其規模、對象的不同,這手術也不盡相同,有些只能算是整形手術,而有些則是具有裡程碑意義的傑作。
如今,世界上大量的早期電影已經遺失,像在電影保護做得相當不錯的美國,50年代之前的電影也有近一半遺失了。在中國,49年前的電影大部分也已經不知去向。
問題二:為什麼要修復電影?
和其他藝術修復保護一樣,電影修復也是和其本身載體息息相關的。雖然電影是複製時代的藝術,但是隨著對於電影的認識及其技術條件的不斷研究,人們越來越意識到電影本身的藝術成就和其最初實現的載體休息相關。比如膠片電影的藝術成就在數字格式下並不能得到完美的體現。
而同樣是由於工業革命以來,技術的革新成為世界發展的主要動力,而其中不可迴避的是資本主義的背景和其運作規律。技術革命以來,世界的時間觀念也隨之改變,新生的事物離"永恆"的理想越來越遠,其壽命也越來越短暫和脆弱。根據上世紀初法國的一本科學雜誌的估計,由於電影膠片的損耗和其壽命的局限,每一格畫面的生命其實只有1/3秒。電影作為19世紀末的產物,其本身充滿了現代性的特點,所以其不可迴避的具有脆弱性,進入賽璐珞時代以後,早期的硝酸鹽膠片本身非常易燃,不知多少影院毀於火災,不知多少觀眾在醉生夢死的銀幕故事裡喪命於致命的電影。如果你還記得《天堂電影院》裡的那場火災,就可以明白怎麼一回事了。
之後,開發的醋酸鹽膠片,雖然不再那麼危險,但是時間很快揭露了其本身的脆弱,"醋酸綜合症"成為了60年代以來所有電影保護工作者的夢魘。膠片退化引發了和硝酸片截然不同的危機,由於柯達公司的不靠譜產品,當時世界上一大批彩色電影遭遇著色彩脫落等危機。為此著名導演,更多的是作為一個影迷,馬丁*斯科塞斯開始大聲疾呼重視這種電影的危機,並且從那時開始,斯科塞斯介入到了電影保護的拯救運動當中。
問題三:如何修復一部電影?
如何才算修復一部電影,這是一個很難界定,而且相當複雜的問題。從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電影保護的實踐才正式產生影響,各國政府陸續意識到電影作為寶貴的藝術和重要的時代見證需要得到妥善的保存,就像圖書、圖繪、雕塑等等一樣。但是直到七十年代,電影修復的工作才算正式登場,一方面當時各國(尤其是西方發達國家)的電影資料館建設已經相對成熟,同時電影也具有了幾代人傳承的記憶。此外相應的資料館技術也在不斷的發展更新,越來越多的目光聚集向了那些曾經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電影。
1973年凱文*布朗樓(Kevin Brownlow)公映了他修復的阿爾貝*岡斯的《拿破崙》,這可以算得上第一部真正修復的電影,專業技術和影史考據相結合的工作。而在此之前,所謂的修復(restoration)很大程度上只是保存(preservation)的一部分。
從那時開始,電影修復一方面使得一批經典電影能夠重新俘獲當代觀眾的心,同時另一方面各個電影製片廠和電影發行商發現了老電影的商業價值。這也就是為什麼好萊塢那些大製片廠最重要的資產除了地產之外就是他們的片庫。
而對於電影保護領域,保存電影和在資料館進行的相關放映活動雖然能夠產生一定的影響,但是修復的經典電影的重新發行無疑成為了整個電影保護領域的旗幟和樣板工程。而修復一部電影並不是幾個簡單的技術流程就可以完成的,它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也相當的巨大。所以通常電影資料館廣泛的向社會募集資金來完成修復工作,對於有些有著製片廠背景的電影或許就比較容易,但是大多數電影都需要企業、品牌和熱心人士的介入才可以完成,比如斯科塞斯的電影基金會就得到Gucci等品牌的贊助。
由於電影是工業化的藝術作品,其往往受到商業和政治的雙重審查。所以一部影片通常都會有好幾個版本,而在各個資料館和收藏家手中保存的都不盡相同和完善。於是電影修復工作的第一步通常就是尋找儘可能多的拷貝,已經影片的周邊素材,比如劇本、分鏡頭劇本、劇照、當時的評論等等,無論是文字的還是圖像的都有可能對一部電影的修復產生重要的幫助。
而第二步通常是電影史學家(個人或者團隊)根據這些拷貝和素材,決定哪個版本才是修復的最終目的,通常是首映版本,或者是最完整版本,或者是導演剪輯版,這個根據不同的素材和原料而決定。此外,工作人員還要考察電影的各項技術指標,比如聲音系統、染色系統、膠片類型、放映系統等等
第三步則是電影史學家和資料館員合作對於素材的整理,一般挑選保存最為完善的拷貝(負片最佳)作為母本,將其他尋找到的畫面和聲音,根據之前的分析來精確的安置進拷貝當中,而殘缺的部分一般以劇照、靜幀或者插卡字幕來頂替。
第四步則是修復技術人員,對受損畫面、音軌等進行處理,如今數位技術的發展使得畫面、色彩、聲音的修復越來越便捷,而且修復的效果越來越可觀。但是數位技術的介入也會相應的產生很多如今尚未被深刻討論的危機和陷阱。
所以,一部電影的修復通常都要花費一年有餘,有些重要的、並且狀況複雜的電影的修復工作要花費數載。譬如這次上海國際電影節要放映的1927年默片《大都會》,在2001年就已經有了一個非常精美的修復版本,並得到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褒獎。但是隨著2008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發現了一個16mm更為完整的版本,修復工作又次開始,將這些影像編插進原來的版本,並且重新安排次序,對新增素材進行修復,整個過程又耗費了整整兩年。
問題四:電影修復的倫理
每部電影都有自己的命運,而每一次修復由於條件目的不同,也不存在一個標準。但是就像外科醫生一樣,面對著不同的病人和疑難雜症,總是有一把倫理道德之劍懸於頭頂。因為電影修復和保護一樣都關於一部電影的生與死。
電影修復的原則目前最普遍的觀點和類似於中國的建築修復採取那種"修舊如舊"的策略。就是儘可能尊重電影的原生形態,包括它的畫質特點、幀率、畫面比例、染色特點、聲音系統等。在歐美,通常電影修復都是以"首映版本"作為目標的,因為這通常是最符合電影藝術原貌的一個版本。
但是,這個並不一定適合每部電影,比如有時候還要考慮到具體的歷史環境,比如有些電影遭遇了審查而被迫刪減了一些鏡頭,那麼在修復的時候,究竟該不該尊重創作者的藝術意圖,而將這些片段修復進去呢?像寧瀛的《夏日暖洋洋》,在以《我愛北京》的片名送審後,經過長時間的審查,很多鏡頭被刪減,導致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影片的敘事完整性。如果將來某一天,我們要修復這部電影,又將以什麼標準去修復呢?
還有一個重要的修復倫理問題就是數位技術在電影修復中的應用。固然數位技術的介入,使電影修復工作更為便捷,也更為出色。但是數位技術同樣也帶來了很多值得思考,尚未思考的問題,譬如數字修復會不會導致大量對原影像質地的篡改和臆想?數字修復會不會帶來可修改性的泛濫?等等等等。在數字時代的今天,太多的問題尚未被發現和研究,而在此之前,我們是不是應該有所警惕?更為小心翼翼的進行考據,而不是過分的依賴這種看似完美的新技術?
問題五:電影修復的目的
正如法國電影資料館之父朗格盧瓦的宣言,一言以概之,"修復電影是為了放映"。其實,電影本身的存在價值就是為了放映,而修復電影更是如此,電影的生命就在於放映之中。因此,對於國內老電影的放映傳播渠道的單一,這次上海國際電影節能夠牽頭從事電影修復工作,可謂是一大突破。且不論具體的操作如何,因為一切只是剛剛開始。但是我們可以展望一下可能性。上海國際電影節作為一個平臺,可以將我國修復了的經典電影向整個世界展示,同時而來的還有國際發行的可能性,國內影迷如今接觸的那些修復後的經典名片,大多都是幾家DVD廠牌所發行的DVD。近期Second Run就發行了謝飛導演的《本命年》的修復版本。中國電影不單國人在看,全世界範圍也有著很多人關心著中國電影,這是一個急需電影修復工作者填充和擴展的領域。
問題六:電影修復的未來
在中國,電影修復將變得越來越重要,並且其任務也越來越艱巨。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老電影的修復和重新展映,將作為一個個的事件出現在之後的中國電影史中。它們將重新牽起中國電影的傳統和當下電影生產的連結,一個國家的電影工業能夠真正的起飛,單靠一連串的數字是遠遠不夠的,沒有傳統的依託,電影將日益變得單薄與浮誇。近幾年來,韓國電影的異軍突起帶來的是他們對於自己的電影傳統和遺產的重新重視。而好萊塢的興盛也依託著其對電影傳統深厚情感。
在中國除了49年前的電影,急需要得到修復和整理,80年代的那些彩色電影也同樣面臨著退化和損毀,而這些電影也是要擺在修復工作的首選名單當中。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唐女士也表示,他們正在考慮如何分配這些面臨醋酸綜合症的彩色片和那些早期的經典電影。他們正和電影學界和電影老一輩工作者們積極接洽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