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文明已經取代農耕文明的現在,故鄉的清夜依舊如兒時一般靜謐、安詳,有著最閃亮的繁星和最純粹的黑暗,有著最溫情的月亮和最婉約的夜風,但再也沒有了繁星下的暢想和月光下的嬉戲;沒有了黑暗中的想像和夜風中的情話。
上周和先生驅車回了一趟娘家。姑嫂姐妹們契闊談宴,其樂融融。下午,又一起去西溝探訪了彼岸的親人。不知不覺,暮色依稀,但相見容易,別離實難,故而和先生留宿在了久別的故鄉。
冬日的夜來得特別早,加之是個陰天,才六七點鐘,夜色已完全漫過平野村莊、山林高崗。和兒時寧靜的冬夜倒也有幾分相似。
村莊裡的青壯年大多出遠門打工去了,只剩下老弱婦孺的鄉村之夜,少許帶些寂寞和膽怯。八點鐘不到,家家都已經封門閉戶,進入人定狀態。因為少有人動,連狗兒也顯得特別文靜,不吵不鬧的。雞棲於塒,鴨歸於舍。鄉村的夜捧出處子般鮮潤的黑暗,和禪定一般的寂靜。
唯有狹窄的鄉間水泥公路,猶如喧囂的溪流,呼嘯而過的車輛猶如囂張的浪頭,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寧靜的鄉村冬夜,扯開了夜晚密實的黑暗,劃破了鄉村小夜曲一般的寧靜。給桃源般的鄉村帶來了現代文明的震顫和慌亂。
每一扇緊閉的門後,是電視和手機聲色陸離的世界。外部世界的多姿多彩和短視頻的粗俗荒誕,霸佔著大大電視螢屏和小小手機頁面,吸引著成年人的目光,也俘獲了小孩子的眼球。
好多村民熱衷於拍抖音,刷抖音,為了吸粉,互關互贊互相評論。夜色闌珊刷不停,挨個點讚入夢鄉;旭日東升忙評論,堪比皇帝批奏章。帶累得孩子們也跟著刷抖音,不愛看動畫片,不愛看故事書,惟喜「醜男娘娘跑」,酷愛「麻子配口型」。
鄉村的夜,安逸中透著頹廢,靜謐中帶著荒涼。
這令我懷念起兒時鄉村的清夜。彼時的清夜是時間對勞作了一整天的大人們善意的獎賞,是造物對鄉野孩子們慷慨的饋贈。
無月的夜,鄉村的夜盛放為燦爛神秘的星空,濃縮為昏黃如豆的油燈。在文化匱乏的上個世紀的鄉村,聽著鬼故事長大的孩子們,即使是最膽大的,也不敢走出大門外,凝視天上如眼的星星,擁抱門外鬼魅的黑暗。
圍著油燈吃罷晚飯後,為了節省煤油,孩子們早早被母親趕上床,心有不甘地狠心掐滅自己想要出去玩的衝動,和姊妹兄弟磨牙打屁一會兒,也就在呼呼鼾聲中,安放了自己瘋跑了一天的身體和靈魂。
有月的夜,鄉村變得無比的喧囂和歡騰。大人們端著飯碗,湊在飯場裡一邊喝湯(即「吃飯」,故鄉俗稱為「喝湯」)一邊瞎拍,一碗飯能就著千言,一頓飯能和著萬語。
明明老早就擱碗了,就是不起身往回送碗,一直拍話,拍個不停。惹得在家立等刷鍋的女人們大聲怒罵各自的男人 ,嬌嗔中透著溫情;樸野中帶著浪漫。
早上一睜眼就期待著晚上這頓湯麵條的孩子們,可無心聽大人閒扯,狼吞虎咽,風捲殘雲,三五分鐘,就喝個肚圓腸滿。然後就呼朋引伴地開耍了。
兒時的我們沒有漫畫書,沒有故事本,沒有電視和手機;我們有的只是月亮和月亮下的歡聲笑語。
三五一派, 隨便一個旮旯,就能盛滿快樂;五六成幫,任意一個犄角,也能製造歡暢。開闊空地,即為遊戲的樂園;傾圮牆圍,就是對壘的戰場。
「星星過月月」;「野雞翎砍大刀」;「千皮蘿蔔紫皮蒜」;「捉老貓」;「丟手絹」;「蹦繩」;「蹦房」;「踢毽」;「抓子兒」;「抽麻稈」……多姿多彩的遊戲,歡樂了鄉村的月夜,豐富了單調的童年。
白天常玩的是「丟手絹」,「抓子兒」,「蹦房」,「蹦繩」,「踢毽」「抽麻稈」等;夜晚,便是「捉老貓」,「過月月」,「野雞翎」,「紫皮蒜」的主場了。
那時候,莊戶人家普遍缺吃少穿,但沒有哪家缺少小孩,怎麼也得有三四個,大部分人家都是五六個。數量龐大的孩子,分成幾個對立的小團體,把鄉村的月夜鬧騰得熱烈而歡暢,簡約而豐富。
月亮仿佛善解人意,總也不忍離去,把鄉村的夜照得澄澈如水,水中荇藻參差 ,斑駁弄影。像是描畫給鄉民們的一幅寫意畫,又像是彈奏給孩子們的一首歡樂歌。
月影西斜,夜已深沉。勞累了一天的大人們,玩鬧了一晚的孩子們,枕著溫柔的銀輝沉入安謐的夢鄉。鄉村睡去了,在鼾聲中疏散著疲累的筋骨,在夢囈中描繪著明天的希望。
故鄉的夜給過我歡樂和熱烈,也給過我寧謐和安詳。我多想讓而今的大人們關掉電視,放下手機,帶著孩子們走出戶外,去感受鮮潤的黑暗,去領受璀璨的星光。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吹一吹溫柔的夜風,用潔淨的月色,洗一洗心靈的塵埃。
千年不變的夜風吹過故鄉的林梢,風中還能流淌出鄉鄰之間親密的「情話」嗎?舊時如銀的月色轉過朱閣綺戶,還能照亮孩子們清澈快樂的童年嗎?
今夜,故鄉清夜無塵,赤子不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