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寫北京著稱的老作家林斤瀾,在一篇題為《北京語言不共同》的短文中寫道:
老舍寫北京,王朔也寫北京,老舍寫北京市井市民,王朔也寫北京市井市民。老舍筆下全沒有王朔小說中的人物,王朔筆下也和老舍的人物不沾邊。兩個人寫的字,都是出色的北京語言。老舍把北京語言寫到家了,王朔的北京語言也獨創一格,兩個人的錘字鍊句,又仿佛南轅北轍,其實都是「北京人、北京事、北京話」——北京味兒的一種解釋。偏偏二位沒有「共同語言」,這兩位都是地道的京味兒作家,需要卻很不相同。
林斤瀾把老舍與王朔放在一起作對比,看出了不同時期北京語言的變化,實際上是人物和事物發生了變化。文學就是人學,人物變了,語言當然要變。老舍筆下的人生是掙扎、奮鬥的人生,而王朔作品的內容卻很少寫正常的人生奮鬥,不是寫貧嘴聒舌的嘻笑打鬧,就是寫男女挑逗、打情罵俏。在這方面可以說,他開拓了新時期文學的一些新內容,至少是新中國文學中前所未有的內容,為一代頹廢青年畫了像。它真實地反映了這些青年的生活和內心,反映了當代生活的這些方面,豐富了人物畫廊,拓寬了文學天地。
王朔的語言,據他自己講就算作「新京味兒」吧。他說:「我的小說靠兩路活兒,一路是侃,一路是玩。我寫時不是手對著心,而是手對著紙,進入寫作狀態後詞兒噌噌地往上冒。小說的語言漂亮,本身就是極大的魅力。寫小說最吸引我的就是變幻語言,把詞、句子打散,重新組合,就呈現出另外的意思。我作品中的語言主要從口語中借鑑,各行各路的流行語都有。寫小說要說人話,好讓後人知道這會兒的人是怎麼說話的。」
王朔在介紹自己創作所謂新京味時,是這樣說的:
我藉助最多的是城市流行語。老北京的方言我並不太懂。這些流行語來源很多,有語錄中的,重大事件中的,還有新典故等等。我從來沒生活在方言區中,我接觸的生活語言,還是談論時事政治這類的。即使如此,仍然不能照搬進作品,直接用口語,讀者會看不清楚。後來我變成有意識地運用城市流行語的規律,根據這些規律和故事發展的氣氛編一些貌似口語化的東西。有些事大家說得比較多,比如走穴、有二、三個詞彙,但有些事沒有那麼多詞彙形容,這就要運用城市流行語的規律,去編。我在這方面還不是特別到家,比較糙,出的快就只能往裡碼。有些話必須這麼說,你正著說就沒意思。
王朔在談新京味時還說,我在這方面受過兩個人的啟發,一個人是逮誰拿誰開涮,你剛一開口,他就啐你一道。這是一種生活態度。我雖然不怎麼樣,但你也沒什麼。你要真跟我急,我再啐自己一頓。反正我敢糟踐自己個人,你不敢。弄得你沒轍沒轍的。另一個人就是常說好話兒,說兩句好話兒費我什麼事兒呀?我該怎麼辦怎麼辦。辦正事時我一點兒都不傻,但我先拿大話填和住了你,你沒個不暈的。給你架得高高兒的。給你架起來,有些事你就幹不得啦,他該幹什麼照幹不誤。這都是北京人的生活形態,都屬於自己開道的。這兩種人沒有什麼別的可依賴,只能依賴自己。他們沒有金錢做後盾,有錢人可以無所顧忌地生活,他沒有勢力可依賴。他們又要保持一定程度的自尊,又要迅速被人接受,只好創造一種本能,生活磨練出來的,一種為自己開道的方式。這兩種人能迅速打入各個社會生活的圈子,許多圈子是很難進的,這兩種人就有這本事,誇誇兩下子就進去,而且一進去就熟得不得了。
這就是王朔接觸的現代的北京人,這些人確實與老舍筆下的人物不沾邊兒,也不是林斤瀾提到的北京市井市民,他們是王朔筆下的人。這些人大多生長在北京的機關大院或部隊大院中,他們一般都有良好的家庭環境,較高的經濟條件、略勝一籌的文化程度、較多一些的社會信息和見聞。他們在精神和經濟上都有自己的追求,解悶取樂的方式也與一般胡同串子不同。他們對追求的失落往往表現為對生活的調侃和對自己的嘲笑。
有人在歸納現代北京人特徵時有「北京人什麼話都敢說」一條,而王朔筆下的人物更是什麼都敢說,不僅僅敢說,而且是戲謔、嘲弄,把什麼都當成笑料,在他們眼裡沒有是與非、醜與美、善與惡。王朔本人也被他們拉入這個圈子之內而難以自拔,這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且留待後人評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