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梵谷記得在自己最沮喪的日子,提奧伸出了熱情之手邀請哥哥來藝術之都巴黎同住,帶哥哥參加周末印象派沙龍,結識了莫奈、雷諾瓦和德加等大師, 讓他眼界大開,精神重振。
梵谷在人間最後一個春天為了慶祝提奧兒子的誕生,畫了如今譽滿全球的名作《 杏花盛開》,藍天襯託下的粉白色杏花開滿枝頭,喜氣洋溢,據說兄弟倆人望著搖籃裡皮膚紅潤眼睛明亮的小寶貝喜不自禁。提奧對哥哥說:「我們給他取了你的名字,我希望他能像你一樣頑強和勇敢。」
《杏花盛開》
小文森特·梵谷長大後向世界各地博物館推介叔叔價值連城的畫作,更在72歲時(1962年)將梵谷的大批繪畫收藏託付給家族《梵谷基金會》,基金會將這些藝術品永久出借給荷蘭政府,1973年阿姆斯特丹「梵谷博物館」向公眾開放,1999年和2015年兩度擴建,如今是荷蘭首都最富盛名的旅遊地標,我曾兩次前往參觀。
梵谷基金會與博物館創辦人:侄兒文森特·梵谷
梵谷的母親,一位牧師的妻子也看到了她長子成名的那天,老婦人談起往事淚水漣漣, 她後悔不該多次把兒子趕出家門,並扔掉梵谷寄給自己的油畫。她比兒子多活了30多年, 卻從未想到來交通便利的巴黎北郊看望兒子的墓地,哪怕一次。
以成敗論英雄的世界,這如冰碴般冷酷的世界!當冰渣融化,商業欲望託起冰下火焰熊熊燃燒時,卻無人在意躺在奧維爾原始冰層底下為藝術殉難的那一堆聖骨!
散步在奧維爾公墓,我想起梵谷和提奧談他的《麥田裡的收割者》那段名言:「我從這個收割者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 拼命地在烈日下趕活——我從中看到了死亡的形象, 在某種意義上, 把麥子想像成人類在被收割。」
《暴雨來臨前的麥田》
《夏爾·多米尼花園》(梵谷的最後作品,畫在茶巾上)
奇怪的是像我這樣一位來自紐約的中國女人思考的簡單問題, 無論在梵谷的故鄉荷蘭還是在他度過最後時光的奧維爾,既無人關切,更無人過問。儘管梵谷的遺骸明明白白就在腳下。卻沒有任何人像尋找俄羅斯尼古拉二世一家遺骸那樣將「受盡苦難的聖骨」重新安葬!
梵谷最後歲月的油畫《麥田群鴉》飛揚著碎裂四散的死神黑翅,仿佛大難臨頭,烏雲傾壓著三條小道,恐懼與驚慄的鮮豔色彩震撼心靈。「混亂天空下的麥田代表著悲哀與極度的孤獨」(梵谷),這也許是他留給世人的遺書。梵谷給弟弟提奧的最後一封信中寫道:「我以生命為賭注作畫。為了它,我已經喪失了正常人的理智。」
《麥田群鴉》
《麥田裡的收割者》
1890年7月30日梵谷安葬在瓦茲河畔的奧維爾公墓,棺木上鋪著黃色的花卉。提奧和嶽父安德烈·邦格、加歇醫生等二十人出席葬禮。提奧萬分痛悔自己在妻子和嶽父影響下疏離了親愛的哥哥,僅半年後也與世長辭。
所有梵谷的書籍和官方文件都把奧維爾梵谷兄弟的墓碑叫做「兄弟墓地」,祭拜之後仔細觀察,我產生了一個疑問:2016年朝聖南喬治亞島沙克爾頓的墓地, 他身邊是三十年之後去世的南極大象島留守隊長法蘭克的墓地,法蘭克的兒子根據遺囑將父親埋在了他一生追隨敬仰的船長沙克爾頓身邊,兩個墓地的年代、石材、設計與墓碑完全不同,令人肅然起敬。
作者在梵谷的衣冠冢
提奧·梵谷遺像
梵谷《自畫像》
但奧維爾公墓裡被深綠常春藤和絲綢向日葵覆蓋的梵谷兩兄弟墓地整整齊齊, 連墓碑也精雕細琢一模一樣,我摸頭思忖:「在提奧靈柩從荷蘭移到這裡之前,梵谷的墓究竟怎樣的呢?他們相隔24年, 不會是完全一樣吧?」當我在荷蘭梵谷博物館官網終於找到幾行解說文字時,我猶如被閃電擊倒——與博物館官方彩面手冊《直面梵谷》裡「喬安娜將提奧安葬在親愛的文森特墓旁」完全不一樣:
「1914年喬安娜安排將迪奧的靈柩從荷蘭遷址至奧維爾,她希望將前夫埋在梵谷身邊, 但距離梵谷去世已24年,當地沒人記得梵谷埋葬在哪個角落,於是喬安娜找來梵谷的衣物放在一口空棺材裡, 埋在提奧靈柩邊上,並製作了兩人的新墓碑。」
我看到這段話裡流出了梵谷的眼淚,他在空中低聲哭泣:「僅僅24年過去,你們就棄我骸骨不顧,用假棺材來欺騙天下說提奧躺在我身邊!24年是多麼短暫,你們可以查問安葬我的墓地管理人或他的繼承者,追蹤公墓殯葬記錄、問詢加歇醫生的兒子和拉烏老闆的女兒、追問全體奧維爾居民:在這小小的公墓裡,我的棺材究竟到哪裡去了?」
自從梵谷安葬在奧維爾公墓130年過去,比起瓦茲河畔每家窗戶上花花綠綠的梵谷繪畫印刷品,你們中間居然沒有一個人去關心這位偉大的藝術殉道者的骸骨!奧維爾小鎮——梵谷小鎮的人們, 物猶如此,你們情何以堪?!
眼下的紐約正面臨911以來最大的威脅和二戰後的最大挑戰。今年3月7日,在新冠陰影籠罩下的曼哈頓依然車水馬龍,我從東60街的家步行去西53街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 與梵谷的《星空》告別,因為MOMA很快就同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大都會歌劇院、百老匯劇院一樣關閉,整個紐約市在無法預計的日子裡將成為一座「停擺的死城」,我多麼懷念普羅旺斯迷人的紫色薰衣草與梵谷的向日葵地!
紐約MOMA現代藝術館梵谷《星夜》
於此全球已20餘萬感染,超過萬人罹難,紐約證券交易所大廳關門,川普形容自已為「戰時總統」,並派遣有1000個床位的戰時醫療軍艦備援紐約。美麗浪漫的藝術王國義大利也淪陷為新冠肆虐的悲慘世界,感染4萬餘死亡近四千,超過了中國官方公布的新冠肺炎死亡數字。
作者與《星夜》
人類第一次面臨不分國籍、種族和地域的抗疫戰,全球戰疫的共同敵人是來源未知的詭異病毒。我站在梵谷著名油畫《星空》面前,周圍人潮洶湧,仿佛全紐約有情懷的梵谷迷都湧來這裡向他說一聲:「再見! 梵谷!紐約城將鑽入地下。」 我仿佛看見梵谷在Arles阿爾勒入夜後支起畫架,把一圈小蠟燭固定在帽沿上, 接著跳躍的光亮描繪星空,月亮在朵朵謎團般的藍色旋雲中瀉出一道金黃色。2004年3月4日,美國宇航局公布了一張哈勃太空望遠鏡拍攝的照片,稱「這幅太空攝影作品與梵谷的名作《星夜》有『異常相似』之處。」這「漩渦恆星」位於麒麟座方向,距離地球2萬光年。
我想起奧維爾小鎮上梵谷的好友加歇醫生的一句話:「……他的愛,他的天才,他所創造的偉大的美,永遠存在,豐富著我們的世界。」
新冠籠罩下的中央公園
我走出博物館來到第五大道, 深吸著黃昏中帶著春花綻放的馨香空氣,曼哈頓的薰風中傳來梵谷的聲音:
當我畫一個太陽,我希望人們感覺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正在發出駭人的光熱巨浪。
當我畫一片麥田,我希望人們感覺到麥子正朝著它們最後的成熟和綻放努力。
當我畫一個男人,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種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不再眷戀人間。
在這一切皆不確定的黑夜裡,讓我們與頑強勇敢的梵谷為友,他會讓我們觸碰到永恆的璀璨星夜!
(本文編輯朱蕊 內文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