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原本是歷史地理愛好者,喜歡收集地圖,尤其是家鄉寧波的古舊地圖。十幾年前,在尋找人文地理資料時,接觸到了一個和地理密切相關的事物——方言,繼而又接觸到了語言學等事物。語言(方言)作為人文地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與地圖製作密切相關,相伴相生。通過語言學,不但能理解古地名的西文轉寫漢字的一些規律,更能使它變成一把尋找西文中國古舊地圖的鑰匙。
漢字外語轉寫地圖與文字一樣,是一個時期的歷史記載,能反映當時的歷史變遷、地理風貌、人文景觀等,對人們研究歷史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與文字相比,地圖更具形象直觀性、地理方位性和幾何精確性。我國傳統的古舊地圖,一般收錄於圖經或方志之中。到了明朝,我國還出現了首部地圖集《廣輿圖》,它是東亞現存最古老的地圖集,為明朝著名製圖學家羅洪先繪製。上述這些我國古舊地圖,如今多數可以通過網際網路在國內圖書館網站或是網盤搜索到,近年來也可以收藏到翻刻的古舊地圖集或古舊地圖專著。
《廣輿圖全書(國家圖書館藏初刻本)》(本文圖片均可在澎湃APP內點擊查看大圖)相對於較容易獲得的國內古舊地圖,西方人所繪製的中國古舊地圖則相對較難獲得,它們一般分布在外國的圖書館、博物館等網站,如美國國會圖書館。網際網路的出現,降低了獲取西文古舊地圖的難度。網際網路絕對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它不但縮短了地理空間的距離和信息傳遞的時間;也改變了獲取知識的方式,降低了獲取知識的難度。利用語言學知識,知曉國名或地名的外文轉寫規律,就能通過網際網路找到不少西文古舊地圖。
囿於古代科技條件限制,歐洲人很晚才得知中國的省級和府級地名。沿海地區地名大規模出現在歐洲人的地圖上,是大航海時代的事,那時中國處於明朝中葉。1554年,義大利學者拉穆西奧《航海與旅行叢書》中的一張地圖,中國東海邊有一座叫Niampo的城市。Niampo是歐洲對寧波府(城)的最早音譯。「寧」在近代官話中讀nieng,根據漢語韻尾合併的規律m →n →ng,無論官話還是本地話,nieng都不可能讀成niam(或接近的niem)。
1554年《航海與旅行叢書》中的Niampo西洋人的漢字轉寫,是為了方便自己的母語讀漢字,並不一定要與實際字音一致。由於義大利語、葡萄牙語、法語等羅曼語族文字,都是沒有把ng作為鼻音的,不過法語m在韻母后變成鼻化元音,作者便用它來表示ng,跟m原本音值沒有絲毫關係。明代兩部漢語拼音鼻祖著作,義大利人利瑪竇的《西字奇蹟》和比利時金尼閣的《西儒耳目資》,就把漢語中ng韻尾設計成m。
《西字奇蹟》葡萄牙人是最早來到浙江沿海活動的歐洲人,他們竊據古定(鎮)海縣雙嶼港作為走私基地後,把寧波稱為Liampo。此詞是Niampo的讀音轉譯,因為葡萄牙人先接觸閩南人,而閩南語l、n混,Liampo便是閩南語的寧波音讀。1554年,葡萄牙製圖家洛波·侯門製作的一幅海圖, 就把寧波標為Liampo。從此,Liampo這個國際貿易港在歐洲聞名遐邇。英國人從葡萄牙人知道這一地名後,由於英語有ng韻尾,就轉寫為Lyangpo。知曉寧波這些外文名後,我們就可以通過Niampo、Nimpo、Liampo、Lyangpo、Limpo等地名來獲取寧波的西文古舊地圖。
1570年前後葡萄牙人杜拉多地圖中的Liampo再如搜索浙江地圖,由於英語的ch音節讀作[tʃʰ/ tʃ],和漢語官話[ʈʂ]聲母(現代漢語拼音設計為zh)相近,近代郵政式拼音便將浙江轉寫為Chekiang。更早的浙江地圖,被轉寫為Thekiang,這是法語轉寫。ch組合在法語中發[ʃ]音,法語本身不存在[tʃ],為了能夠拼讀外來語的[tʃ]音節,便在ch前面加個t。看到這裡讀者也會聯想到,英語machine [məˈʃi:n]其實是法語詞。去年,我搜索到了一張英國船長克萊門茨在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偷繪的《中國浙江寧波平面圖(Plan of Limpo or Ningpo in the province Tchekiang in China)》。浙江Tchekiang就是英國人從法國人得知的省名;寧波Limpo是英國人從葡萄牙人獲得的,Ningpo則是英語轉寫或者沿用了衛匡國的拉丁語轉寫。
1756年《中國浙江寧波平面圖》有時,西洋人還會將城市的別稱作為城市名。南宋故都杭州因其京號是「行在」,西洋人誤當本名,便命名為Cansay。泉州別號「刺桐城」,則被拼寫為Zayton。Canton是來自早期西方人用「廣東」指代廣東省城廣州的習慣。了解這些典故後,我們都可以利用這些稀奇古怪的地名轉寫尋找對應城市的古地圖。
1375年 《加泰隆尼亞地圖》中的出現了Cansay和Zayton漢字音韻層次明末清初以來,尤其是鴉片戰爭以後,來華的西方人日漸增多,他們留下了不少地圖。與之前偷繪的地圖相比,他們由於能從本地人了解地名讀音,地名轉寫的正確性、科學性大大提高了。即便如此,搜索古舊地圖還得注意一個問題,那就是漢語字音古今有別。明代音韻學家陳第首先提出了「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的觀點,意為字音會隨著時空產生變化。著名語言學家、傑出的古漢語語音大師鄭張尚芳先生在博客中與網友交流時也指出,研究古代的譯名要懂得古音,不能以今音比附。這個原則就適用於搜索古舊地圖,近代西方人所用的拼音都是以當時漢語官話或方言的讀音來轉寫的。
幾年前,我了解到美國著名漢學家丁韙良來到寧波後,留下了兩套向寧波少年兒童傳授世界地理知識的科普書——《地理書》和《地球圖》,地圖裡的地名都是寧波話羅馬字注音。丁韙良一生著譯浩繁,最為珍貴的便是這兩套書,它們是中國早期西式兒童科學教育及中文拉丁化的罕有物證,在收藏界屬於無價之寶。哈佛大學圖書館網站如今建成了基督教傳教士文獻庫,我就去那邊碰碰運氣。那麼,如何進行搜索呢?開埠至今,寧波話經歷了巨大的變化,聲母方面尖團音合併,元音音位發生了大轉移。不過具有方言音韻層次的知識,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我通過《寧波土話初學》《寧波方言字語彙解》了解到了「地球圖」對應的開埠時期寧波話讀音的拼音di gyiu du,一下子就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地球圖》。
1853年《地球圖》官話方言也同樣可以利用到這個知識。現代漢語拼音成為標準是在1982年以後,之前的漢語拉丁化轉寫標準是威妥瑪-翟理斯式拼音;或是其變體郵政式。後者一般用來拼寫南派官話。在北京官話流行全國之前,我國南部還流行一種音系相對保守的官話系統——南派官話,它有個一個特點是分尖團。由於海關系統和郵政系統被英美人把持,外國人繪製的地圖多採用郵政式拼音。如北京被拼作Peking,搜索Peking便可以獲取到在北京的古舊地圖。
製作於1900-1901年間的北京全圖又如下面這張鎮海縣城地圖,標有兩種拼音: Chinhai是郵政式,為南派官話讀音;Chenhai是威妥瑪式,為北京官話讀音。
美國人製作的鎮海縣城圖,同時標有威妥瑪式和郵政式拼音漢字域外方音歷史上,越南、朝鮮、日本要麼是中國的一部分,要麼是中國的屬國(朝貢國),古漢語對它們的語言影響很大,形成了三國的漢字音。這是古代中國漢語影響這些國家語言的見證。英國兩大漢學高峰翟理斯和莊延齡在編撰《華英字典》時,已經注意到了這個現象:本書不但收入了C(廣東)、H(客家)、F(福州)、W(溫州)、N(寧波)、P(北京)、M(華中,即漢口)、Y(揚州)、Sz(四川)等九種漢語方言,還收錄K(高麗)、J(日本)、A(安南即越南)三種漢字音。瑞典著名漢學家、現代漢語音韻學奠基人高本漢乾脆稱後三者為「域外方音」。有些古舊地圖收藏於東亞三國,或是該三國人士所著,了解域外方音,也有助於搜索到極具價值的地圖。
1892初版《華英字典》例字今年,我在本地媒體網站看到了一幅《寧波府圖》,這是一幅半立體的水墨畫城市(城郭)地圖,為世界文化名人、日本山水畫鼻祖雪舟等楊在明成化三年(1467年)隨遣明使朝貢時所繪。
雪舟《寧波府圖》除《寧波府圖》外,新聞還提到雪舟還繪有《鎮海口圖》。當時獲得這個信息後,我興奮得不得了。明朝的鎮海是唯一對日的官方口岸,日本人的朝貢船於鎮海入關接受檢查,再經水路抵達府城上岸,然後通過大運河達到京城。雪舟這幅畫不但能了解成化年間鎮海的風情,也是鎮海作為遣明史第一站的文物史證,具有文物價值和檔案價值。況且,國內現存明代最早的鎮海地圖收於的嘉靖三十九年(1559年)《嘉靖寧波府志》。
但我在網際網路上搜索半個月,卻是徒勞無功。原因是那篇報導出現了偏差,鎮海在明朝時期叫定海,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才被改名為鎮海。搜素地圖不但要懂得古音,也要懂得古名,不然無論如何都是偏離正確方向的。此次搜素失敗後,我再次尋找文獻,原來《寧波府圖》不是此畫的本名,此畫其實是《唐山勝景畫稿》的一部分(當時日本人習慣將明朝稱為「唐土」或「唐山」),本畫稿是一幅長卷。那麼,古定海縣城會不會也在裡面,我抱著嘗試的心態去碰碰運氣。
接著,我獲取了一個關鍵信息:雪舟的《唐山勝景畫稿》現存僅兩個摹本,其一在日本本土,另一幅收藏於美國波士頓美術博物館。現在美國的很多博物館文獻都實現了電子化,波士頓美術博物館恰好也是如此。《唐山勝景畫稿》這麼長的名字,我也不知道美國人不知道怎麼翻譯的,通過圖名搜索效率肯定不高。於是,我想到了以搜索作者姓名的方式來索取這幅寶貴的地圖。日本人用漢字,但美國收藏者不可能漢語拼音xuezhou來拼讀他的姓名,只會名從主人。我雖不懂得日語,但是知道「雪舟」兩字對應的漢字音Sesshu,結果真找到了《唐山勝景畫稿》長卷。長卷裡的一座縣城分明寫著「定海縣」,也證實了我之前的猜想。
雪舟在《唐山勝景畫稿》上的落款(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