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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2013年11月,本報(光明日報)以整版篇幅推出《大學生活,能這樣度過嗎?》,大學校園裡一些學生「課上睡覺玩手機、課餘追劇打遊戲」的生活狀態令人震驚,引人深思。也正是這組報導,讓我們看到一個個暮氣沉沉的課堂,以及隱藏其後的一些「並不那麼健康」的關係,比如教與學,比如學生與老師。
究竟是什麼讓大學課堂失去活力?讓學生對學習提不起精神?又讓某些大學老師如此敷衍了事、三心二意地站上講臺?我們繼續探訪,希望從課堂——這個構成大學教育最基礎的肌理入手,透視大學教育本身,挖掘產生這一狀態的深層次原因。
猶豫再三,李小萌還是按下了手機發送鍵。
幾秒鐘後,北京某高校教師陳鋒的手機響了,「最近忙著準備出國考試,上課出勤率不夠,期末考試也沒能發揮好。但申請出國對成績要求嚴格,懇請老師高抬貴手。」
這是他在這個考試季收到的第11條求情簡訊。「幾乎年年有,今年不算多。」從教才5年,陳鋒卻早已習慣了學生的這種「明目張胆」,「這還只是『出勤率不夠』。有的學生直到上了考場還沒見過我兩面,張嘴就是『劉老師,請多關照』。」
課堂,是什麼?《辭源》如此定義,「課堂是學生學習的場所,學校育人的主渠道。教師應運用自己的智慧和創造力,挖掘蘊含其中的無限生機和活力,使其成為學生生命成長的原野。」可這樣的描述,在李小萌和陳鋒眼裡卻都有些「和現實脫節」——因為在校園裡,「學生無心學、老師無心教」的情景並不鮮見。
我們不禁要問:大學課堂,究竟患了什麼病?
大學生為何「逃離」課堂?
剛應付完期末考試,正在北京某高校攻讀工程碩士的劉達就忙著在網上發帖:「徵下學期有償代上課:每天100元,無需筆記,坐著即可。課表私信,非誠勿擾」。
劉達在北京一家橋梁建築公司工作,長期在外地承包工程。這個學期的大部分課程就是「代上」替他完成的,「找了個學校的大三學生替我籤到,他反正不愛上自己的專業課,還能趁此賺點生活費,一舉兩得。」沒過兩天,這個在「生活服務吧」發出的帖子就有十幾頁跟帖者「熱情應徵」。
課堂效果怎麼樣、氣氛好不好,本是衡量一所大學育人質量的重要指標。可如今的大學校園,上課睡覺、玩手機,甚至逃課、有償代課都不是什麼稀奇事。「之前論壇上還流傳過這樣的帖子,『請後面說話的同學像中間打牌的同學一樣,安靜一點。這樣就不會吵到前面睡覺的同學了』。」對於這樣的調侃,李小萌和身邊的很多同學都選擇了「心照不宣」地轉發。在她的班上還有個男生宿舍,把「上課記筆記、打開水、早操籤到」等事項列成任務單,每天由一個人承包負責,「不值班的人去不去都行,反正點名時有人報信」。
千辛萬苦「擠」過獨木橋,不就是來學習的?可為何又有如此多的學生不愛上課?是懶得學、學不會,還是課堂沒意思?
「都有。」大三學生劉景這個學期的課表上,只有一門學界「大牛」的課是自己真正感興趣的,剩下幾乎都是他精挑細選的「醬油課」——不太點名、逃課安全、過關輕鬆、易拿學分,「這些課特別火爆,靠人品才能刷得到。」而此前一項調查則顯示,87.9%的人坦言「醬油課」頗受追捧;63.7%的人認為原因是「受社會『過關』心理影響,只求過關不重收穫」;61.0%的人認為是「社會功利化風氣所致」;46.1%的人覺得是因為「真正能學到東西的課程太少」;還有人選擇了「升學、找工作需要看分數」「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如何管理自己」等。
考試季前,記者來到北京某高校的一門文科課堂。課容量150人的教室內,空著的座位並不多。授課教師趙老師告訴記者,臨近期末,學生怕老師「突襲」畫重點,所以基本上都能「親自來上課」,「最近課上多了,看到不少眼生的學生」。可儘管人在課堂,老師開講後,能認真聽講的人卻寥寥無幾。不少人攤開高數、英語等更難過關的課程資料開始複習。
「不少老師要麼照念課件,要麼還是老一套的教材大綱,聽不聽都一樣,考前突擊吧。」因為師姐的一句「千萬別在本校讀研,老師又把本科4年的課件加工加工,研究生繼續念3年」的建議,更因為無趣的課堂,劉景選擇了報考外校研究生,「但願能多聽到幾節高水平的課。」
老師為何「漠視」課堂?
不愛點名的陳鋒是在學生中「口碑比較好」的老師。儘管知道自己的課上也有逃課缺課的學生,可他卻「一點兒也顧不得」這些,「都是大學生了,全憑自覺吧」。7月份就要評職稱的他,腦子裡只裝得下那幾件「更重要的事」:評項目、做課題、發論文、找關係。
「只見過科研成果多破格評職稱的,哪見過因為課講得好提教授的?」中部某高校老師趙平楠所在的教研室,除了完成必要的課時任務,「有些資歷」的老師都不願多上課,「課時費一節才50元,哪有做項目、拉課題賺得多?我們學校發一篇SCI,直接獎勵3萬元,有的學校獎5萬元,這得講多少節課啊?」
教學與科研,本是高校教師工作中不可偏廢的兩面,但現有的利益導向機制卻讓上課變成了不少老師眼裡「最不重要的『良心活』」。青年學者廉思曾經帶領30人的團隊,在全國5個城市調查了各類高校的5000多名年輕教師,結果顯示:超過60%的青年教師會把做課題放在給學生上課前面,67.8%的人坦言「教學質量不會影響晉升」,32.5%的人直言,教學壓力主要來自「學校的考核」,把學生的認可度當作壓力的,不足兩成。
「因為現有學術生產管理體制有量化要求,年輕的老師不申請項目是不可能的。還有就是追逐利益,項目都有錢,有些老師就是奔著錢去申請項目的。」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山東大學中文系特聘教授溫儒敏曾直斥這種「病症」為大學的「項目化生存」,「很多人當上教授就整天過『項目化』生活了,很少給本科生上課。我到大學給本科生上課,本是分內的普通事情,沒想到此間報紙還當作新聞專門報導。」
陳鋒則認為,導致不少老師上課三心二意、敷衍了事的原因還有與科研相比,教學指標體系軟、難以實現有效監控。在對美國本科教育的反思中,哈佛大學前校長德雷克·博克將教學稱作「黑箱子」,「沒有人知道其質量究竟發生了多大的改變,儘管經過不斷的試驗、評價和改正,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質量標準採取新的方法,但這些進步並不一定能獲得別人的認可。」
而他的同事,在哈佛大學任教30多年,曾擔任哈佛學院院長8年的哈瑞·劉易斯則惋惜地把大學這種輕視教學的做法稱作「失去靈魂的卓越」,「現在學術追求替代了大學的教育任務」,「作為知識的創造者和存貯地,這些大學是成功的,但他們忘記了本科教育的基本任務,是幫助十幾歲的人成長為二十幾歲的人,讓他們了解自我、探索自己生活的遠大目標,畢業時成為一個更加成熟的人。」
「差不多就行了。」剛入職時,陳鋒也曾和這種「不負責任的想法」做過抗爭,可把過多時間放在教學上後,每次同門聚會師兄弟發論文、出項目的速度都讓他有些汗顏。甚至有在外校工作的師弟得知和他帶同一門課程後,直接要走了他精心準備的課件,只為了「可以少花點功夫」。直到有一次,看到所在院系申報經費不菲的教改課題完成後,負責老師的課堂依舊暮氣沉沉,陳鋒選擇了妥協和自嘲,「聽說之前全校上課景象最壯觀的時候,就是本科評估階段。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上這樣的『好時候』。」
誰該為精彩課堂負責?
點擊任意一所大學的網站,每所學校都在強調高校的四大基本職能,人才培養、科學研究、社會服務、文化傳承,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與課堂質量緊密相關的「人才培養」。也幾乎每所學校的校長隔三岔五總要提及「必須堅持本科立校」。
可這一切「飽滿」的論述,在少了生機與成長、缺乏溝通與交流的課堂映照下,總是顯得有些蒼白——無論是教師對教學的認知,還是學生對學習的態度都表明,很多高校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教書育人的目標。
究竟誰該為精彩課堂負責?
「過去每次談到這個問題,板子總是打在老師身上,說他們忙、沒責任心、只想著賺錢,可社會、學校又是用什麼尺度評價學生和老師的?評價一個學生的好壞,就是畢業時找到的工作的好壞;衡量一所大學的優劣,就是就業率、考研率、畢業生富豪校友、進國家部委的有多少,老師發了多少論文,影響因子多大……個人成長、人格完善、高尚道德養成幾乎無人過問。社會和大學的目標如此,置身其中的每個人難免不醉心於直觀的結果。」陳鋒認為大學失重的「病根」在於理念。
溫儒敏對這樣的「短視」也很痛心,「現在社會以實用技能為標準收羅人才,輿論更被市場的泡沫所左右。人們為謀生而學習,沒有內在的事業衝動,上大學無非是畢業後好在人才市場上找到買主,賣個好價錢。這種短視的觀念嚴重挖空大學文化的基石,腐蝕現代精英的人格品質。」
更多的人則認為,在這種理念導引下,各種異化的評價標準「捆綁」著高校手腳,讓大學裡的每一個人都茫然自失。
「評價大學的大學排行榜側重於科研水平,而不是教學質量,於是高校一窩蜂地把資源投向項目、課題,或以高薪吸引傑出學者,而沒有視提高學生素質為己任。評價教師有量化的科研指標,評職稱發多少論文、做什麼層次的課題一目了然,教學任務完成最基本的就行。評價學生就按分數,每個班級還有正態分布任務,七湊八弄總能及格。反過來,學生評教也無所謂自己收穫了什麼,課好不好過、人厚不厚道、劃不劃重點才最重要。」一環環緊密相扣的評價讓陳鋒有些透不過氣。而在他眼裡,前不久教育部下發的《關於深化高等學校科技評價改革的意見》和浙江大學一年2000萬元設立教學促進津貼的改革未必有大的成效,「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要反思。改革必須傷筋動骨、上通下達。」
李小萌最後還是得了91分,在班上處於中遊。一旦涉及學生前途,陳鋒總是不願耽誤學生。可他依舊嚮往能上一節汪曾祺先生筆下西南聯大那樣的課,「聞先生點燃菸斗,我們能抽菸的也點著了煙(聞先生的課可以抽菸的),聞先生打開筆記,開講:『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 (原標題《大學課堂,患了什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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