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詠 畫堂小酌報居停,蝶舞花飛醉不醒。留得龍宮蓄水器,好從殘石乞延齡。
湖北武昌有一個叫尹圖南的人,他在郊外有一座別墅,但是他自己很少去住。
一天,管家來報告,說有一個秀才想租那幢別墅住,問他是租還是不租。尹圖南想,閒著也是閒著,就讓管家租給他了。
房子租出去半年了,他從來也沒有過問過。一天,他到郊外去,路過那幢別墅,正巧在門前碰見了那位秀才出門,秀才看上去很年輕,容貌衣服車馬,都顯得風度翩翩的,人也長得很漂亮。他趕上前去和秀才搭話,沒說幾句話,立刻感到這秀才儒雅風流,十分可愛。因為秀才要出門,兩人沒有多談就分手了。
回到家裡,尹圖南感到很新奇,就對妻子說了。妻子說,你想了解他,那好辦。她打發女傭人藉口贈送一點東西給秀才,去一趟別墅,也好看看秀才的妻子。
女傭人回來報告說,秀才屋裡還有一個美人,長得比仙女還漂亮。屋裡布置的一切奇花異石和服裝、玩物,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
尹圖南聽完女傭人匯報,猜不出這秀才究竟是個什麼人物。過了幾天,尹圖南登門求見,偏巧趕上秀才出門了。
第二天,秀才就來回訪了。尹圖南一看他的名片,才知道他姓餘名德。兩人說話的時候,尹圖南詳細詢問秀才的家鄉以及門第,可是秀才回答得模稜兩可,吞吞吐吐。尹圖南一再詢問,秀才餘德就說;「你想與我交往,我自然不好拒絕。不過你也該知道,我不是逃亡的強盜,何必追根究底地一定要知道我的來歷呢?」尹圖南聽了連忙向他道歉,也就不多問了。
尹圖南叫人準備酒席款待餘德,宴席上兩人談談笑笑,十分暢快,吃喝到傍晚,來了兩個奴僕,牽著馬提著燈,把餘德接回去了。
第二天,餘德寫了請帖派人送到尹家,擺下酒宴酬謝房東。尹圖南到了他家,看見屋裡的牆壁上都用明光光的白紙裱糊著,光滑潔淨,像鏡面似的。獅型的金爐裡燒著異香。一隻碧玉瓶,插著兩根鳳尾,兩根孔雀翎子,都有二尺多長。還有一個水晶瓶,瓶裡浸著一棵小樹,樹上開滿了粉色的花朵,不知什麼名字,也有二尺來高,下垂的樹枝一直伸到桌子外邊;樹葉稀疏,花朵稠密,都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花朵的形狀好似雨水打溼了的蝴蝶收起的翅膀一樣;花蒂好像人的鬍鬚一般。
酒桌上只不過八個盤子,但是菜餚卻特別豐盛。兩人喝了一會兒,餘德就命令童子擊鼓催花行酒令。鼓聲敲起來以後,瓶裡的花朵顫顫巍巍地好像就要折斷了一樣。不一會兒蝶形的花朵漸漸張開兩片翅膀,鼓聲一停,嚓的一聲,花蒂突然掉了下來,馬上變成一隻蝴蝶,飛來落在了尹圖南的身上。餘德笑著站起來,給他滿滿的敬了一大杯酒。他剛剛喝完滿滿的一大杯,蝴蝶振翅飛走了。頃刻之間,鼓聲又響起來,兩隻蝴蝶飛來落在餘德的帽子上。餘德笑著說:「我自己作的法,我自作自受了。」也喝了滿滿的兩大杯。三遍鼓罷,花兒亂紛紛地落下來,輕飄飄地飛來飛去,落在兩人的袖子上,沾在衣襟上,敲鼓的童子笑著跑過來查點數字:尹圖南得了九朵,餘德得了四朵。尹圖南已經有些醉了,不能喝光九大杯了,勉強喝了三杯,就離開席位逃跑了。
從此以後,尹圖南越發感到餘德是個奇人。但是餘德為人,很少跟人打交道,常年關著大門住在家裡,即使是婚喪嫁娶也都不跟當地人來往。
後來,尹圖南逢人就說他家住著一個奇人 。別人聽說,都爭著想和餘德交朋友。這樣一來,別墅門外的篷車常常首尾相望,一個連著一個。
過了一段時間,餘德對這種迎來送往的日子很不耐煩,忽然有一天,他辭別了尹圖南,搬走了。
後來,尹圖南到別墅去,看見空曠的園庭裡灑掃得乾乾淨淨,沒有一點灰塵。從蠟燭上淌下來的蠟油,扔在青石階下邊,窗臺上扔著碎布角和斷線頭,還仿佛留著指印。只是房後留下了一口白石小缸,大約可以裝一石東西。尹圖南把它帶回家裡,裝上清水,飼養紅色的金魚。
經過一年,缸裡的水一直清亮亮的,和剛倒進去的時候一樣。後來這口缸被一個夥計搬石頭的時候,失手打碎了。奇怪的是缸裡盛的水卻沒有流出來。低頭一看,仿佛還擺在那裡,伸手一摸,空虛虛的,很柔軟。把手插進去,水就隨手淌了出來,把手抽出來,水又合在一起了。那怕是寒冬臘月,缸裡的水也不結冰。
一天晚上,缸裡的水忽然結成水晶石,裡面的魚兒都仍舊和從前一樣地遊動著。尹圖南非常喜歡,認定這是稀世珍寶。他擔心別人知道他家有寶貝會惹是生非,就把白石缸鎖在密室裡,除兒子女婿之外,誰也不讓看。
可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時間久了,消息逐漸傳播了出去,請求玩賞的人,就亂紛紛地登門拜訪。
臘月的一個晚上.白石缸裡的水晶石忽然溶解了,化成了一灘清水,溼了一地,金魚也無影無蹤了。那個舊缸殘破石頭他還留著。
一天有個道士登門來討碎石頭。尹圖南拿出來給道士看了看,道士說:「這是龍宮裡的蓄水器。」尹圖南就向道士講述缸碎了以後,水不淌出來的怪現象。道士說:「這是白石缸的靈魂在顯靈。道士向尹圖南討一點白石缸的碎碴兒。他問道士有什麼用處,道士說:「把它碾成碎屑,摻到藥裡,吃下去可以長生不老。」尹圖南十分大方,就送給道士一片碎石頭,道士高興地向他道謝,興高採烈地走了。
這篇聊齋故事原文叫《餘德》,說的是一個叫尹圖南的人把他家多餘的房子租給一個秀才住,這個秀才叫餘德,很年輕,風度翩翩,談吐「蘊藉可愛」,翻譯成白話就是文質彬彬。餘德家裡有美人,長得比神仙還美豔,家中一切陳設則都是一般人沒有見過的。
房東尹圖南出於好奇,一定要問清楚房客的來歷,就像現在要登記身份證一樣。餘德不願意,但是他回答得有理有節、不卑不亢,既不拒人於千裡之外,又保護了自己的隱私,很有點外交家風度。
兩人交往了一段時間,最後以餘德離去,留下一個神奇的白石缸結束。一直看到最後,我也只知道餘德不是凡人,但是究竟什麼來路?是何方神聖?還是狐精幻化?到故事結束還不明了,不過這餘德不是來作惡的,或許是想來人間隱居一段時間的仙人,或者是修煉成功的狐精吧。
故事中的尹圖南就是一個普通人,配不上和餘德做長久的朋友的。兩家開始交往。餘德在家裡宴請尹圖南。「尹至其家,見屋壁俱用明光紙裱,潔如鏡……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樹,不知何名……花狀似溼蝶斂翼;蒂即如須。筵間不過八簋,而豐美異常。既,命童子擊鼓催花為令。鼓聲既動,則瓶中花顫顫欲折;俄而蝶翅漸張;既而鼓歇,淵然一聲,蒂須頓落,即為一蝶,飛落尹衣。餘笑起,飛一巨觥;酒方引滿,蝶亦揚去。……」讀到這裡,大家一定會被這種奇異的美吸引住了——擊鼓催花!喝酒取樂竟然不是用陳腐的酒令,而是擊鼓摧花,而且真的催開了瓶中的花,那花又不是普通的花,會化作蝴蝶,飛到誰身上,就是讓誰喝酒,落幾隻就是喝幾杯,酒倒滿它就飛開。我們可以想像笑著倒酒的餘德是什麼樣子,大概是眉目如畫、玉樹臨風,令人見而忘俗的吧。「頃之,鼓又作,兩蝶飛集餘冠。餘笑曰:『作法自斃矣。』亦引二觥。」餘德並非作弄客人,酒令面前主客平等,兩隻蝴蝶飛到他的帽子上,他也喝了兩大觥。笑自己「作法自斃」的餘德,比剛才給客人斟酒時更加可愛了,風雅如此,磊落如此,老老葛如聞其聲,真恨不能一見了。
故事至此還沒有完,「三鼓既終,花亂墜,翩翩而下,惹袖沾衿。鼓僮笑來指數:尹得九籌,餘得四籌。尹已薄醉,不能盡籌,強引三爵,離席亡去。」花亂墜,蝶紛飛,芬芳滿衣,這個畫面只有《紅樓夢》中湘雲醉臥花叢一幕可以相比,簡直是夢境。人生能入此境界,醉死何妨,倒胃口的是這個尹圖南,居然離席逃走了,真是一個不識抬舉的凡夫俗子。
世上太奇特、太美好的事都不能長久。尹對這個鄰居很以為奇,逢人便說,結果許多人來獵奇,爭著和餘德來往。餘德本來不喜歡和人交往,對門庭若市當然不能忍耐,於是告辭而去。他沒有責怪尹圖南,是他天性寬厚,還是他早就料到了這一天?
餘德走後,尹再去那裡,在屋後發現了一個小白石缸。他就把它帶回去,用來養金魚。過了幾年,水還像剛放進去時一樣清。後來傭人不小心打破了,但裡面的水卻不流出來。看上去,缸好好的在那兒,用手去摸卻沒有。一個晚上,忽然結成了晶體,但魚依舊在裡面遊動。尹圖南這回學乖了,不僅不到處告訴人,而且將它放在密室裡,除了自己的至親骨肉不給人看。但是還是漸漸走露了風聲,許多人來要求看一看、把玩一番。——讀到這兒,不由得令人嘆息:人已經走了,只留這一個小白石缸,看來又留不住了!果然,「臘夜,忽解為水,陰溼滿地,魚亦渺然。」這回不能怪尹圖南,也許是他沒有福氣消受,也許不是凡間物的白石缸厭也惡凡間的喧雜,悄然歸去了。
故事中,寫小白石缸這一段看似閒筆,其實還是在寫餘德:連他用過的缸都如此神奇,其人可想而知。又可見俗人之可厭,連石缸都避之惟恐不及,何況餘德,那裡耐得了那份骯髒濁氣啊!其人已去,不可復現,仙凡相隔,天上人間!
如此短短一篇故事,沒有一個廢字,而人物、境界盡出,景物、細節栩栩如生,想像力如天外飛來,起承轉接天衣無縫,難怪世人稱蒲松齡先生是寫短篇小說的高手,一點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