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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7日,19歲的王龍走進高考考場,全國同時參加這場考試的有1071萬人。上一次高考在7月,還是18年前,今年由於疫情,高考再次回到「黑色7月」。他出生於中國最底層的農民家庭,這是一場關乎命運的考試。小學六年級時,在電視上看到介紹大學的節目後,他第一次感覺大學真好,儘管也不知道好在哪裡。那時,他心裡有一顆種子開始發芽——考上大學。
他在山村小學讀書時,班裡8個孩子,如今只有2個有機會參加高考,其他都已步入社會。從陝西山溝裡的小學到鎮上的中學,再到藍田縣裡最好的高中之一,一路走來,王龍已經把大多數同齡人甩在身後。今年高考,他將跟陝西省27萬餘名考生一起比拼,而能考上什麼樣的學校,他心裡也早有了數。
幾天前,他參加了陝西省英語聽力模擬考試。
窗戶關了,風扇關了,空調關了,考場靜得讓人心慌。王龍感覺手心有點兒熱,細小的汗液開始從毛孔往外滲。
那天,他並沒有聽懂廣播播放的英語聽力模擬考試材料,儘管模擬考試選用的是往年的高考真題,他之前已經做過多次。
7月2號,高三學生離校後空蕩蕩的教室,黑板上是前一天晚上學生集體寫給老師的請教條。
在陝西省重點中學藍田縣城關中學的三年,他最好考過全年級89名,最差考過年級246名,而整個年級有800多名學生。他的班主任程曦說:「2011年、2014年、2017年我帶高三生時,全校1000人能考上二本的有200不到300人,一本升學就更差了,這幾年二三本合併後可能會好一點。」
整個高三,王龍和他的同學們經歷了29次大型模擬考試。「高三第26次模考成績」表顯示,王龍語文95分,數學81分,英語62分,物理47分,化學46分,生物35分,總分366分,年級排名第103,班級排名第16名。
所有這些模考中,英語聽力他幾乎從來沒有聽懂過。英語是最讓他頭疼的科目,即便每天早起背單詞,成績依然很差。他小學六年級之前從來沒有上過英語課。
每次親戚朋友問時,他都會像回答背過無數次的數學、物理公式一樣說:「今年可能不行,一本考不上,估計就是個一般的二本。」
王龍戴著口罩進入英語聽力模擬考試考場。
英語聽力模擬考試當天,家長在校外的陰涼處等孩子,當天溫度37度,考試全程4個小時。
英語聽力模擬考試結束後,王龍和室友乘計程車從考點回到學校。晚上6點半,他開始到教室上晚自習,直到10點半,下課鈴聲迴響在環形的教學樓裡。王龍和同學三三兩兩走在校園的懸鈴路上,昏黃的路燈與月光灑在他們的校服和懷抱裡的書本上,這是他高中時代倒數第二節晚自習。
回顧自己的高三生活,有做不完的練習題,背不完的公式和概念,永不停息的模擬考試,宿舍、食堂和教室三點一線……然而,疫情打斷了這一切。
距離春節只剩三天,學校終於放了寒假。他又在縣城補了一天課。這個課外班是一個同學的,同學轉去了西安補習學校讀高三,課也就免費送給了他。這是他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在校外補課。
補完課,距離春節僅剩兩天,他回到家裡。父母在西安城裡打工不放假,他便一個人在老家過春節,常在隔壁二爺家吃飯。他原本計劃寒假在老家專心複習備考。然而,新冠病毒疫情攪得他不得安寧,對於疫情的焦慮甚至超過了對高考的焦慮。
王龍宿舍在一樓,宿舍外面擺著桌球桌和籃球場,外面一直有籃球拍打的聲音。由於疫情,8人的宿舍先是變成了4人,後來又變成了6個。
宿舍裡的空床被用來堆書,圖為王龍準備帶到班裡的書籍。
他每天很早起床,有時天還是灰濛濛的,第一件事永遠是看昨天疫情新增人數,然後問自己疫情怎麼還不過去?心裡想著快高考了、快高考了,什麼時候能開學,想到最後直哆嗦。
跟全國所有學生一樣,王龍在家上網課,「每天就那麼幾節課,平臺還經常崩潰,山裡信號也不好」。他一個人在家裡待了40多天。 疫情後期,他每天就覺得很累、很煩,「一點也學不進去,每天發愁,也不知道其他同學有沒有學習,複習得怎麼樣了」。
有一天,王龍叫來了村裡其他幾個小夥伴,他們中有的平時在外地打工,春節期間正好趕上疫情就留在家裡。他們在王龍家門口挖了一個土坑,架上鍋煮起火鍋。大家都很開心,但他突然發現,自己和兒時的玩伴沒有了共同語言,自己也不知道該玩什麼,心一直發慌。
這些小夥伴和王龍小時候都在大山裡的青峰小學上學。學校的上課時間則與當地吃飯時間結合,一般早上10點多放學,12點上課,3點多再放學,一天的課程就結束了,村裡逢婚喪嫁娶學校也會放假。
小學沒有英語老師,從來沒上過英語課;有些孩子跟隨打工的父母到外地上學或輟學,更多的孩子成為留守兒童;二年級和五年級在一個教室上課,四年級和三年級在一個教室上課,左邊坐一半,右邊坐一半;體育課自己在操場玩,音樂課自己學流行歌,美術課自己畫畫……這是王龍和他的玩伴對於小學的記憶。
王龍和小夥伴的照片,二排左二為王龍。
王龍在二年級留級過一年,母親一直覺得兒子是開學時拿錯了課本,但他心裡一直記著自己當時10多分的試卷。從那年以後,他每年都拿獎狀,每學期都考第一名。他覺得自己留了一級本身就比別人大,考得差丟人。
王龍小學的校長退休後在山村打零工,往河對面扛石頭修水井。
原青峰小學校長王佩堂想起來,王龍在四年級時因生病耽誤了大半學期的課程,但考試仍考了班級第一,那時班裡有8個學生。
王佩堂一生都在山村小學任教,是之前所有老師中學歷最高的,畢業於蒲城師範學校。其他老師有高中畢業的、也有初中畢業的。
「山村小學軟、硬體設施都不行,老師一般都老齡化了,年輕的都不願意下鄉來,更不願意進山」,王佩堂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回憶。
青峰小學最高年級只到五年級。六年級時,王龍轉到鎮上的小學。
青峰小學建在村裡的大戲樓旁邊,裡面只有三間教室。在2018年撤校合併時廢棄,當時有5個學生2名老師。
「最開始到厚鎮的時候,我們那一個班英語基本上都很差,26個字母都認不全,老師也很傷心,就開始從26個字母教起」,王龍第一次覺得讀書好難。
2018年,青峰小學撤校合併,撤校前有5個學生和2個老師。如今,青峰小學大門的鐵柵欄被兩把大鎖緊鎖著,院子裡的喇叭花開得正豔。
小升初考試中,語文、數學、英語總分250分以上就可以進入縣城的一所私立初中,並且免除學費,王龍考了251分,英語70多分。
在縣城上學期間,他感覺到了更大的不適應,壓力大、課程跟不上,僅僅一個學期,他就回到鎮上讀初中。他覺得自己像極了逃兵。
王龍初中的學校,他畢業後新修的操場,孩子們在操場鍛鍊,遠處的秦嶺若隱若現。
在厚鎮中學,他更加憧憬縣城最好的高中,他知道自己必須考到全年級前五名才有希望考入。「我一直跟著老師走,完成老師布置的任務,別的同學是抄作業,而我是寫作業,我上課也從來不睡覺,晚自習都是在認真做習題」,王龍回憶自己的初中生活。
走出小山村,初中是最難熬過的坎。大多數孩子會在初中輟學打工,幾年後再結婚或是嫁人,能進入縣城重點高中的寥寥無幾,考上好大學很多孩子從來沒想過。
過年回家,王龍經常聽一些大孩子聊城市裡的生活,他們輟學打工後可以隨便到處玩,花錢也比較自由。
王辰(化名)是王龍少年時最好的朋友,也是村裡六年級之前唯一學過英語的學生,因為他小時候跟打工的父母在城裡讀過一年幼兒園。初三開學一周後,王辰選擇輟學外出打工,他一直羨慕同村其他孩子那種說走就走的自由生活。
王龍的同學王辰(化名)騎著電動車送貨。
他在飯店幹過一天服務員,太累、不自由,又隨母親在食品廠工作過一年半,現在在西安海鮮市場騎電動車為店家送貨,每月工資3800元。
「這個工作我覺得挺好的,基本沒人管,很自由」,王辰說。
但王龍一直在憧憬大學生活和未來的人生。
2017年7月,王龍查詢到的中考成績為470分,那一刻他有些失落,但他很快接受了,儘管不可能進入縣城最好的重點高中,但可以選另外一所。後來他才知道他們這屆考上縣城重點高中的只有30多人。
「每一年咱這初中考上重點高中的能有20到30個人,其中一大部分是政策對於農村娃的照顧,否則在農村的根本考不上」,王龍初中時的化學老師劉飛(化名)坦言。
「優秀生源普遍流失、留守兒童問題嚴重、讀書無用觀念盛行、政策流於形式導致老師每天有填不完的表格、家長和孩子的不重視……」劉飛總結。20年來,他看著鎮上初中的學生人數從350多人下降到不足100人,大多數學生跟著打工的父母去市區或縣城初中上學。
王龍小學班裡一共8個孩子,只有他和另外一個男生考上高中。王辰騎電動車送貨,一個男生去合肥學開挖掘機。4個女生一個在初中畢業後學了幼兒教育,一個在商場賣衣服,另外兩個在超市做導購。
「我覺得對於我們農村學生真的太難了,每一步都很難」,王龍說。
3月30號,停課近兩個月後,藍田縣城關中學複課,所有人口罩都戴得嚴嚴實實。宿舍樓道和班級貼著疫情防控錯時作息時間表,早上6點起床第一件事是自查健康狀況、測量體溫,6點半又要進行晨檢,各班統一測量體溫,6點50分早讀時也要戴口罩;下午2點20上課前午檢,再次測體溫,晚上10點還有晚檢,還是測體溫。他所在50人的班級被分為A班和B班,每班20多人,老師兩個班各講20分鐘,之後就上自習。這種分班上課持續了整整兩周。
學校模擬高考設置的備用隔離考場,高考當天一旦有發熱會安排在隔離教室單獨考試。
後來,大家的口罩開始戴到鼻子下面,每天測溫的次數也開始減少,所有的人似乎又回到了備戰高考的狀態,王龍又重新過起宿舍、教室和食堂三點一線的生活。
周末,他會離開學校到在西安打工的父母處團聚。
在王龍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在外打工。如今,父親王新岐走路一邊高一邊低,2018年末他在建築工地被倒塌下來的牆砸傷,現在腿裡面還有一塊30多釐米長的鋼板和4根鋼釘。他現在幹著電廠社區的門崗工作,每天工作12小時,月工資2390元,吃住自費。而王龍的母親在城裡一家職工餐廳做清潔,每月工資2000元。他們夫妻在西安每月的花費大概600元左右,每個月卻給兒子800元,
「說心裡話,他高三了,作為咱來說心裡有壓力,但還是不能逼他,一直是順其自然,你能學到啥樣是啥樣,不能過於打擊他」,王新岐說的最多的話是順其自然。沒開學時,他每天都給王龍打電話,但不知道該說什麼,關於學習他只能想到一句話:「快高考了,你作業做完了嗎?要好好學。」疫情期間,他們和兒子4個多月都沒有見過面。
高三五班教室側面掛著的宣傳橫幅,教室桌椅按照高考要求擺放得整整齊齊。
學校教學樓走廊裡的宣傳橫幅。
開學後,兒子的電話白天打不通,晚上不敢打,只能等周末王龍來西安再重複說:「作業做完了嗎?快高考了,要好好學。」
2010年,王龍突然患上過敏性紫癜腎炎,「關節疼痛、身體浮腫、厭食無力、腿上長滿紅色斑點……」,他身體很難受。
六年級,他的病再次復發,而且比上一次更加嚴重,反反覆覆。那半年,他住了15次院,最長一次輸液從早上9點輸到第二天凌晨4點多。躺在病床上,他有了考上大學學醫的想法。
王新岐當時又愁又害怕,白天晚上睡不著覺。兒子兩次大病近乎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而醫生那句「以後不能讓孩子出力乾重活,這病隨時可能復發」更是一直刻在他心裡。
7月2號,高三放假,畢業生們在校園裡擺攤賣書,高一高二的學生來買。王龍在舊書攤前站了很久,從學弟、學妹身上,他想起自己高一、高二時的樣子。
高三離校當天舊書回收現場,書紙0.4元每斤,高一高二學生在翻找和購買自己有用的舊書。
光陰的大轉盤旋轉著,有人被轉了出去,又有人立馬被轉進去。王龍拍完畢業照後又去教室走了一圈,日期牌依然停留在「今天距離高考僅有9天」上。
他在剪過的飲料瓶裡種下的冬青葉已經變得暗黃,教室後面的黑板上寫著碩大的幾個字「我們畢業了」,王龍的名字籤在了中間。樓梯間的橫幅上「惜時如金 鬥志昂揚 滴水穿石 超越夢想」的大字依然醒目。
教學樓的環形走廊裡,學生們丟下的書灑落一地,王龍挑選了一本作文素材拿在手上,他在另一個教室的黑板前看了很久,那個黑板上寫著:「尚未佩要劍,轉眼便江湖。願歷盡千帆,歸來仍是少年。」
王龍所在班級男生的畢業合照。倒數二排右一為王龍。
小時候,王龍放學後常常去山上苦生根賣錢。有一天他下午3點就出去了,晚上10點多還沒有回家。
「龍龍、龍龍……」山谷的風將樹葉吹的唰唰作響。父母一會在前山喊、一會又爬上後山喊。晚上11點,山谷更加漆黑,王新岐隱約看到一個身影從山坡高處下來,王龍回來了。他背著大半麻袋的苦生根,手裡提著家裡挖藥的鐵钁頭。他這次挖的苦生根賣了近10塊錢,他拿著錢開心極了,父母卻很生氣,但他們什麼也沒說。
「高考那天你也請個假,去陪娃」,王龍的母親對丈夫王新岐說。他們幹了一輩子的出力活,幹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