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績崧,這位出生於1979年的復旦大學英語系的青年教師,在網上還有一個許多英語愛好者都知道的名號——文冤閣大學士。在下周開幕的上海書展上,上海譯文出版社將於16日下午2點45分啟動《英漢大詞典》第三版的編纂工程。日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對這位《英漢大詞典》第三版主編進行了專訪。
「感謝日本最近的那部電影《編舟記》,社會也開始關心我們編詞典這個冷門行業了。《英漢大》(朱績崧對《英漢大詞典》的簡稱)的主編是我的老師陸谷孫先生,我為第三版多做一些雜務,希望能儘可能多地傳承、光大陸老師的學術精神吧。」這是專訪中朱績崧講得最嚴肅的一句話。
1970年代末,復旦大學英語系教授陸谷孫開始籌備、編寫《英漢大詞典 》,1986年起擔任主編。這部1500萬字的巨製是由中國學人獨立研編的第一部大型綜合性英漢詞典。到了新世紀,陸谷孫又主持了《英漢大詞典》第二版的編纂,而即將啟動的第三版就交給了他門下年資最淺的朱績崧。
「出版社的領導們一定頂住了很大的壓力,把如此浩大的學術工程,託付給我這麼一個『不學無術』的人。」朱績崧對自己的講師身份自嘲道:「其實我大概是有點兒還算認真的學術成果的,可惜很多同行看不上眼。《英漢大》第三版是我的學術『中國夢』。」
當年陸谷孫啟動《英漢大詞典 》第二版編纂時,朱績崧還是復旦大學英文系的本科生,第二版即將殺青時,他臨近博士生畢業。定稿前,陸谷孫讓朱績崧校對了一遍字母「P」下面的詞條。就這段經歷,朱績崧寫了篇文章叫《<英漢大詞典>,我看了一個「P」》。
「其實第二版我參與得極少,最後定稿時,看了真真一點點。我只是在最後階段才加入,湊湊熱鬧的。」朱績崧最後拿到的稿費是陸先生從自己的主編經費裡給他的:「沒有陸老師,就沒有我今天事業上的一切——當然,我至今也沒取得什麼像樣的成就報答師恩。」當年陸谷孫把這個詞典的「P」字部交給朱績崧看,這成了青年「P」的詞典編纂奇幻漂流的開始。
與其抄詞典,不如抄生活、抄文明、抄世界朱績崧在微博上是粉絲8萬的「文冤閣大學士」,在微信上有一個人氣很高的公眾號「魔都晨曦來臨」。他用iPhone記錄著生活點滴,在朋友圈裡發發街拍、美食、遊泳池,他的生活跟網際網路緊緊聯繫在一起。《英漢大詞典》第三版的編纂跟他這代人的生活方式密不可分。「以前唯紙是務,現在我們很明確:數字版是第一位的。其實,現在做數字版已經有點晚了,我們不但要上末班車,還要努力成為最主要的推動力,做行業標杆。數字版便於攜帶,提供多種查詢方式,同時強調讀者的參與——不僅是參與,而且要大家都融入進來。」
即將35歲的朱績崧打算用全新的理念和方式來編纂《英漢大詞典》第三版,他的詞典學理念很簡單:經世致用。他先簡述了《牛津英語大詞典》的編纂歷史,這部傳奇的辭書之所以迄今無人挑戰,是因為百多年來發動了整個英語世界來共襄盛舉。「所以,我要師法《大牛津》(朱績崧對《牛津英語大詞典》的簡稱)。」
上海世紀出版集團英漢大詞典編纂處核心成員不到十人,朱績崧雄心勃勃,他要發起一場橫跨英漢語言文字的「群眾運動」,請成千上萬的熱心讀者加入《英漢大》的編纂偉業。
譯文社在微信上開發了一個平臺,通過它可以提交每個詞條的例證和評價。網友供素材,編輯精加工,「按照我們的標準和經驗,覺得這個例證有價值,將來翻譯、學習的時候用得到,那就留下來,加進去。」這樣的詞典編纂方式,其選詞、選例範圍都要比《大牛津》大得多,《大牛津》偏重經典,很少收錄廣告,對口語素材極其謹慎,「我們找的不是簡簡單單的例句,而是『例證』。所謂『證』,就是可以追溯源頭,不是我們編者悶在書齋裡拍腦袋想出來的。編詞典很容易淪為互相抄襲。那麼,與其抄詞典,為何不徑直抄生活、抄文明、抄世界去呢?」
陸谷孫先生希望《英漢大詞典》第三版能更加「色彩斑斕」。「我是天秤座,喜歡『花裡胡哨』。」「我們歡迎全世界華人讀者,還有外國友人,都來幫我們一起來找新詞、新義、新例證。未來的理想狀態是,我們所有的例證,幾十萬條,甚至上百萬條,都是來自實證材料的,活潑潑的。比如這句話出自莎士比亞哪部劇本哪個版本哪一行;另外一句是出自《唐頓莊園》第幾季第幾集。就要這樣來提高讀者的融入度。如果我們的計劃成功,就能進一步提高《英漢大》的學術地位,令其成為我國雙語辭書的不祧之祖。」所以,可能會有幾萬人在世界各地從事這項工程。目前,譯文社和朱績崧的團隊主要依靠微信平臺收集例句,但這只是《英漢大詞典》的觸角之一,將來可能會開發更多:「哪天Facebook進入中國了,我們也可以通過它來收集。」
發動全世界的讀者,在他看來,也是在督促參與者學習、提高英語。「暑假開始時,我讓來譯文社實習的學生Alex找例證。我指定了一本寫歐洲文藝復興的書,他就老老實實從頭到底啃完了。他現在告訴我,覺得自己英文水平真的有了提高,和報個補習班感覺完全不一樣。這個句子怎麼翻譯,那個詞組如何使用,他都要翻來覆去地想——做得馬虎,我要怒的。尋章覓句這個過程本身,就是積極主動、踏踏實實的學習。」這也是朱績崧「回歸文本」的教育理念。
以詞典為核心,打造英語學習的大平臺詞典是可方便檢索的語言信息庫。通常,英文詞典的詞條都按詞頭的字母順序排列。朱績崧提出,要突破千年陳規,採用多元方式呈現語言信息。「《英漢大》將來的呈現方式,要跟我現在接觸到的電子詞典都不一樣。這些電子詞典本質上還是把紙質詞典到內容照搬到屏幕上,再配點超連結。看的時候,還是挺麻煩的,我就用不慣。紙質的好處是,你查這個詞的時候,眼睛會掃到附近的詞,突然發現,哎,那個詞、那個例句也是蠻有意思的嘛。這是『見木又見林』。現在的電子詞典這方面就很弱,「見木不見林」。如何讓數位化的詞典也能木林雙見,我們須要下大功夫。這不單是技術小問題,也是語言觀的大問題——你揭示的『林』子裡,憑什麼呈現的是這堆詞而不是那堆詞呢?」
朱績崧很喜歡《周易》裡的這句話:「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這裡的「辭」原義是佔卜的爻詞,劉勰《文心雕龍》引用時,把「辭」的語義擴展為一般的文詞。朱績崧認為,語言文字只有與世界的變化直接發生關係,才有資格進入詞典。「文字記錄語言,要充分反映這個時代的文明,兼顧歷史的變遷。在編纂詞典的過程中,我們不僅看現當代的各類內容,還往前『補課』幾百年,呈現立體的語言發展,而不是一幅斷面。」此外,他專門強調,實用是雙語詞典的命脈:雖然欣賞《大牛津》的保守主義,但編纂《英漢大》是為了中國人理解好英語,使用好英語。「我們的詞典要提供譯法,即如何翻譯成純正的漢語,遠離翻譯腔;也要提供用法,幫讀者把英文寫地道,講漂亮。論宗旨,我們的詞典反映的是文明及其變遷。這固然『高大上』。但我們的著眼點要『接地氣』,還是個如何幫助我們的讀者學好英語,學好翻譯的老課題。」
朱績崧的想法是,詞典不要因為帶個「典」字就覺得它高高在上,拒人千裡。不能為學習提供切實服務的話,詞典就是一堆廢紙。「學習者都不用,這詞典連書架也上不去,就是倉庫裡的擺設。我讀高中、大學那時候,資源很少,詞典就是最具權威的老師。時至今日,在釋放詞典權威性的同時,必須讓詞典直接融入到語言學習的過程。我的遠期規劃是以《英漢大詞典》第三版為核心,打造一座英語學習的大平臺。」
《英漢大詞典》責任編輯張穎開玩笑說,這次陸谷孫先生「放權」了,讓「小朋友」朱績崧放手去幹。朱績崧補充:「陸老師那個年代,有特殊的歷史條件。很多專家遠避塵囂,靜心坐下來,十年磨一劍,《新英漢》、《英漢大》就這樣出來了。一出來,就是中國第一。我和張穎這輩呢,有我們的歷史條件,比如網際網路。但是,我很清楚,我的問題是浮躁,差陸老師他們太遠了。但是,詞典是書,是商品,迎合時代和大眾的需求不是原罪,而是光榮任務。今天,我們要帶《英漢大》走向年輕的讀者群。」
詞典要順時而為,就得與網際網路聯袂前行。 「脫離網際網路,脫離大數據,脫離用戶體驗,最終不為市場所接受,那麼詞典編纂的學問、技藝還談什麼傳承和發揚?」朱績崧在復旦的課堂上讓學生們查詞典回答問題,學生們紛紛掏出手機查,卡西歐、好易通都靠邊了。「我說,他們提出的例句有問題。可他們說,不可能,『有道』是這麼說的,『金山』是這麼說的。這些孩子的心裏面,『有道』、『金山』成了終極權威。」時代變了,價值多元了,權威給便捷綁架了,誰便捷誰就是權威。「我們《英漢大》為什麼不能做到使用便捷呢?IT技術很成熟了。我要考慮的是,怎麼讓年輕人直接使用《英漢大》。我不敢保證將來的產品一定比別家好到哪裡去,但至少內容靠譜。」
「5年之後,一定是數字版」《大牛津》1989年出了第二版20卷本之後,再也沒有出過紙質版。朱績崧和剛退休的《大牛津》主編約翰·辛普森先生是朋友。辛普森告訴朱績崧,現在的《大牛津》數字版如果要印成紙書,至少42卷,一個書架未必裝得下,非常不便查閱,可能就是極少數學者偶爾會去翻翻。「英國人目標很明確,只推數字版,出售在線查詢的權限。每個禮拜更新那麼一點點。你要紙書,也行啊,把幾千英鎊交了,馬上就給你獨家印一套。」那麼《英漢大詞典》第三版呢?譯文社表示,「時代發展很快,我們現在不否定將來會出紙質版,但5年之後是否真的還需要紙質版,很難說。」朱績崧的觀點更直接:「我認為,5年之後一定是數字版,也環保。」
這套方案其實在朱績崧的大腦袋裡轉悠很久了。5年前,他跟北京一家很大出版社商討過,對方斬釘截鐵地回絕。「他們說,不好,不要,這是改旗易幟的邪路。他們說,不差錢,不用考慮市場,能出本紙質的詞典就功德圓滿了。現在,我有個很粗魯的市場目標,那就是,有了《英漢大》第三版,其他人不必勞神費力再編英漢詞典了。無疑很狂妄,但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
編纂《英漢大詞典》第三版,至少要5年。「在這5年中,我們會不定期推出相關的數字產品,觀察讀者反應。」而譯文社計劃在年底前提供在線服務,讓用戶通過微信平臺就能查詢《英漢大詞典》全文,甚至都不需要下載專門的app。
這幾天,為了配合上海書展的活動,復旦物理系的學生馮駿原和譯文社的美編胡楓為《英漢大詞典》製作了宣傳明信片,第一系列一套八張,其中一張的照片很有意思:一本《英漢大詞典》第二版擺在外灘舊滙豐銀行大樓門前銅獅子兩隻前爪之間,張穎開玩笑說:「抱著詞典進銀行,出來就拿著無限卡了!」
(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 復旦物理系學生馮駿原和譯文社美編胡楓為《英漢大詞典 》製作的宣傳明信片,上圖為《英漢大詞典》第二版擺在外灘舊滙豐銀行大樓門前銅獅子兩隻前爪之間,下為以外灘為背景的攤開的詞典。(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