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本論詩的詩樣的著作。讀著這樣的文字,一種久違了的詩情在心中蠢蠢鼓蕩。這是老朋友燎原的又一本文集《地圖與背景》,我為之欣喜。
我與燎原因詩而相遇、而聚首、而相識、而相知。
那是在西部……在西部。
這本書讓我一再地回首西部, 它讓我再一次閱讀高原。 這本《地圖與背景》由兩個板塊構成。第一板塊是由《帕米爾高原:史歌中的王和寓言》為代表的帶著濃厚的青藏高原式的西部情結的散文集結,是燎原從人文歷史角度寫下的西部的詩性隨筆。這樣的夜晚瀰漫著霧和霧一樣的文字,還有從八個方向圍攏而來的相同的脈息:
那些遠方的思人,總是這樣情不自禁地順著情感的指向走入「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的草原,使自己被接納,被收容。那些遠在千裡之外的思人,總是在遙望草原的傷感中,淘洗著自己,空曠遼闊著自己的靈魂: 我是誰的後人?一步步走向大荒腹地,在大氣巖層的橫截面辨讀數十種文字寫成的家譜;辨認著生鐵、銀子、寶石的族徽。又是誰人?追隨著奧(加火旁)熱夏夜中的雷雨電光,向著草地花海眺望一對驕縱的雉翎,白夜中馬鬃如波。被土地所放逐的生命的詩性,被帕米爾高原星夜所聚納的生命的詩性,仰望星辰的人們,他們在被草地史詩之光所瀑射的寓居中,破壁騎上雲豹的花背了嗎? 是的,這是誰的後人?這只能是高地行者西部後人的音聲與蹤跡,是在高原的汽車兵團誕生的燎原的西部,也是我所付諸了生命的一部的高原的詩性。 我和燎原同是來自西部的「高車」一族,不信?看看燎原那臉頰上胎記樣的兩片高原紅。那是一片滋養和派生大男人的高地,是雕塑和造就俊美女子的江源,是「烈風、天馬與九部樂渾成」的山川,是無數草原帝國曾經在雪域豔陽下揮師爭霸的雄豪的西部,是擁有縱古往今腳鈴瑪瑙雉羽長袖一路舞蹈而來的華彩——那種王者式的浩瀚豪蕩的西天,那是滋養音樂、歌舞、史詩,讓生命在正午無邊的陽光下豪飲揮霍的大地。 就是從這裡,從這樣的高點——地球的第三極出發,就是從這裡,從今日詩的幾簇山峰——昌耀與海子出發,燎原去鳥瞰和巡視今日詩壇,接受了詩壇的列隊歡迎,也接受了當代文化的注目禮。他完成了由詩人向評論家的戰略轉移。 《地圖與背景》的第二板塊以《當代詩潮流變十二書》為代表,還有一些為詩友的詩集所作的序文,如《昌耀詩序》,是對當代詩歌的評述。兩個板塊有各自的特點。我喜歡讀燎原的詩評與詩論,因為它鼓動了我對詩的懷念和溫習,喚醒了我蘊蓄久遠的詩思與內覺。
我喜歡讀燎原的詩評與詩論。這是那種行家裡手的評點,是獨具慧眼的品鑑,其中時有點石成金的魔術。
燎原詩評的成功在於他的眼力,他對詩的感受的那種穿透力。那是一種如電如炬又如劍的凌厲,又因為他的不羈的詩性,而生發出一片詩情的淋漓;一種在高原風的粗礪之中的大睿智。有道是,詩有別材,非關理也,詩有別趣,非關學也。燎原的詩評到位,因為他是詩人。 《當代詩潮流變十二書》以十分簡略的方式,勾勒了新時期以來我國詩歌起伏推進的路線,筆觸粗礪,而節點鮮明;大略行雲,而斷面清晰。 燎原以寫詩的才情,在詩評中拋給我們一個又一個獨特的意象、奇俏的比喻,同時會昌耀式地不時「生造」出瘦硬卻能準確表達他的詩學意圖的語詞。 「文革10年乃至從1957年算起的近20年間的詩歌空白,截高了中國詩歌堤壩中的水位。蓄勢必發的洩洪在與歷史時機的相遇中,從1976年提起的閘門開始了自新詩誕生以來最壯觀的噴湧。」 敘述採用了一種類詩的簡潔語體。自古以來,中國就有評詩詩或「論詩詩」,其犖犖之大者如杜甫、元好問。杜甫就曾感嘆六朝以來的詩壇「或看翡翠蘭笤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期待詩中豪傑的降臨。 燎原的論述沒有採用通常的論文式語體,而是採用介入式的描述,表現出十分鮮明的詩性的情感的表述特徵。 《星星》上的這些詩評,囿於篇幅或版面,燎原似乎只能縮手縮腳,作點畫龍點睛式的功夫,而本書沒收的那些鴻篇大制如《撲向太陽之豹》才顯示了他所追尋的大氣,一種寬闊,一種奮勇,一種噴射或發洩。 其實燎原寫得很難,他不屬於那種下筆洋洋萬言的文壇天才,筆底靈童,他以前寫詩,只能惜墨如金,現在寫詩評了,仍不忘字斟句酌。 第二板塊的另一類代表是《昌耀詩序》,那是燎原帶著最真純的情感為那匹咯血的荒原狼寫下的最後的輓歌。 我和燎原都是詩人昌耀的朋友,最早的景仰者和評論者。 我記得20多年前,有那樣一個夜晚,燎原帶著他辛苦搜集和抄錄的昌耀的詩,來到我家,我們聊著詩,聊著昌耀,為一種奇異的詩美所襲擊。燎原離開時把他抄錄昌耀詩的筆記本留在了我的床邊。 早年在西部,我曾答應過昌耀,要寫若干論說昌耀的文字,我抑不住內心的呼告。80年代昌耀的家正坐落在我回家的必經之路上。我常常騎車經小橋回家,碰到昌耀,總要到他家裡坐一會,聊聊詩什麼的。昌耀把自己散發在各處的詩複印了交給我,(當初的複印費是多麼昂貴)。後來我寫了長長的論文,我的師弟周寧也寫了長長的論文,發在學報上。我們在宿舍裡討論昌耀,楊志軍、樂鋼,還有小賴,然而我的論文最終卻沒能發表。 80年代,昌耀送給我他的第一本詩集,送給我那個瘦骨嶙峋的拉小提琴者(昌耀第一本詩集《昌耀抒情詩選》的封面圖像),他說,那是我自己選的,只是印刷太差了。 後來到了北京,我跟吳思敬、程光煒等許多師友談到昌耀,我奮力疾呼:請你們向昌耀投以崇高的注目禮:向一位大師,也向一種境界。 90年代,燎原來北京,我已寫完《大美無言》,我告訴燎原,我在其中多次引用昌耀的詩,來印證生命的詩性,我依然鍾情於昌耀的詩。我覺得,在中國,該有人來發現昌耀、闡釋昌耀、發掘昌耀,昌耀是一個過程,一個高度,一種覺悟和一段哲學——就像海德格爾闡發荷爾德林:人,詩意的棲居。我說,該有人來做這件事。 2000年昌耀在病中託朋友帶話來,說收到了我寄贈的書。昌耀病重,是燎原第一個告訴我,並代某報約稿評說昌耀,文章尚未完成,已聽到燎原告知的消息:昌耀已向著無極縱身一躍。 悲傷中我的心充滿了對老友的歉疚:昌耀,我答應過你,我想做,但我沒做,或做得太少。 而這一切,燎原都做了。他替我,替許多人,也替中國詩壇做了。 在昌耀的詩中,人世總是「無底的謎」,遠人的江湖早已「無家可歸」,世界如此的匆忙;大霧迷漫……「我」垂立於海,思想已被漂白,困繩面對著囚鏡……人竟然如此無望,而永無歸宿。只有念起童謠,才使我們更體驗了蒼老。 那良宵,那新嫁娘的柔情蜜意,那多汁的注目禮,那山巒、濤聲和午夜鐘樓流動的夜?那歲月久遠之後斜陽的美麗,是詩人從無中解蔽的意味,是詩所澄明的存在與生命之光。 在一個物、技術與數字獨霸的世界,在一個人慾橫流和感官膨脹的世界,在一個瘋狂掘取自然,揮霍天地之精脈的世界,在一個混沌與灰色的霓虹的世界,你看—— 東方,一個恆久的淵遠流長的詩性的民族久已失落了詩,湮滅了思,遺棄了生存之況味。詩人是如此的痛苦: 我知道施虐之徒已然索取赤子心底的疼痛。——如果疼痛也可成為一種支付?我看見被戕害的心靈有疼痛分泌如綠色果汁。——如果疼痛正是當作一種支付?那惡棍驕慢。他已探手囊中所得,將那赤子心底型鑄的疼痛像金幣展示。是這樣的疼痛之代金。是這樣的疼痛之契約。而如果麻木又意味著終已無可支付?神說:赤子,請感謝惡。 渴望洗手,洗手於潔淨身心是一件必行的禮儀。但所有水域,包括大海都長滿蛆蟲,包括暗河都被涮洗拖把。到處都找不到純淨的水。難耐的渴意從每一處毛孔呼喊。此時奇蹟出現,我看到了古原上為沙漠苦旅解飲而設的貯水池遺存,從露出地表的水管彎頭一縷泉水伴著吱吱的排氣聲源源傾注。我瘋人般地奔赴而去,將霧一般輕柔的水流抱攏在胸口濯洗雙臂。但這是「偽水」,是冷焰。是硫磺一樣骯髒的冷焰。連火焰都已陰冷而骯髒了啊,而況淨水哩!我赤條條地站立在古原,感覺著深刻的生命的渴意,我期望著一種醒覺。如果我還能期望一種醒覺——包括面臨「處決」那樣絕望之極時曾經一奏即靈的自我逃遁。 昌耀永懷著「生命的渴意」,用詩洞亮著、澄明著我們今日之「活」;也用詩詛咒「骯髒」、「冷焰」和「惡」。詩人是啟明者。 是的,這就是由我和燎原所共同鍾愛的昌耀所呈現的詩的高原—— 在一顆凌空懸垂的大鑽石的光焰中聳立的詩的山峰,直與古希臘、古印度史詩中其民族青春期那種湍蕩蒸騰的大時代而旗鼓相應。這是與燎原的大鬍子、他的黃牙、黃眼珠和骨子裡的傲氣,以及他的詩的靈犀相匹配的雪域音畫。
金元浦,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傳媒大學、上海交大教授、博導。中國人民大學文化創意產業研究所所長,北京市政府文化創意產業顧問。《雲山鳳鳴》公眾號打賞經費規劃:1/3為作者稿費,1/3為公眾號編輯酬勞,1/3為平臺公益開支。如有疑問,可聯繫公眾號管理員馮媛雲(微信號:fyysummer)或賴寧藝(微信號:ningyi0907),歡迎各位詩友投稿,願雲山鳳鳴詩歌公眾號為您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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