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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然簡介:陳豔萍,湖北天門人,現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愁,詩情以及遠方。
我一直在想,劃分詞語的貶義和褒義,是不是該因狹隘而停止,雖說這劃分基本只存在學生這個群體,而尤是因為此而更應該停止。
有很多詞語,站在人本或者美學的角度,實在不能說它只有貶義的一面。比方「心猿意馬」。從表意上理解 ,毫無疑問會被學生們歸於貶義詞之列。可實在,這心猿意馬的背後,有巨大的關於人性,關於美的範疇。還有些詞,根本無從界定。比如我這篇文字的題目《意淫》。「意淫」。從字面上,它有個萬惡的「淫」字。但本意上,它是精神活動,歸於美學形態。或者與性有關,或者與性無關。它實在不醜惡,也不齷齪。它是正常人思維裡分泌出的東西,美好而又高貴。
《紅樓夢》第五回裡,寶玉做了一個夢。夢裡,他來到了太虛幻境。警幻仙姑設宴款待他,並說道:「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寶玉嚇一跳 ,唬的忙申辯。警幻仙姑又道:「天生中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在閨閣中固為良友,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馬爾克斯有一次在巴黎的戴高樂機場,看見了一位安第斯山姑娘,他的第一感覺是:「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機場人流匆忙,姑娘在她眼皮底下消失。就像我們品嘗了一種從來不曾嘗試過的美味,食物消失了 ,舌尖和心間的留戀意蘊深長。也或者說,吃的過程遠遠沒有想念的過程雋永。就是在深沉而落寞的念想中,馬爾克斯對姑娘思心萬種。
也是巧,在飛機因大雪紛飛延誤九個小時之後,馬爾克斯在飛機的頭等艙裡重逢了心愛的姑娘。她居然是他鄰座。第二次見面,馬爾克斯說他差點停止了呼吸。他問候她,緊張得舌頭不像是自己的。他說,好在,她沒有發覺。
馬爾克斯在心裡讚美女孩歌頌女孩,女孩卻什麼也不知道。坐下後,她找服務生要了杯水,拿出兩片助眠藥服下。8小時12分鐘的旅途,她不僅沒有咳嗽,甚至也不曾翻身。對於她,這就是一趟難熬的普通旅途,她要用睡眠,戰勝煎熬。
這8小時12分,對於馬爾克斯,卻非同尋常。他片刻不離地盯著這位美人。他端著酒杯,在心裡與美人乾杯。他現象著與美人親切的交談 。想像著美人前額那些睡夢的陰影像水中的雲,想像著美人健康的玫瑰色指甲,想像著她男朋友送給她的寶石戒指。
這時,迪埃戈的一首情詩浮現在他眼前:「知道你在睡眠,睡得那麼安詳,放鬆的軀體,優美的曲線,離我的胳膊那麼近。」想到這裡,馬爾克斯把座椅放到和睡美人一樣的高度,這樣就好像兩個人躺在同一張雙人床上。接下來,馬爾克斯沒再往下描述,但我們知道,他還會想起很多。
馬爾克斯對美人想入非非的同時,提起了川端康成的作品。他說他在一個春天,讀過川端康成一篇很美的小說,寫的是資產階級老男人夜花重金觀賞這座城市最美的姑娘。她們裸露著身體,如死去一般。這些老男人,叫不醒她們,也不碰她們。他們的快感就是觀賞她們的睡姿。此刻,馬爾克斯守護美人睡覺時,他不僅理解了那些老年人的純美意識,而且還完美地體驗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純美意識?
我讀過這篇小說,知道馬爾克斯說的是川端康成的《睡美人》。這是一部純粹的意淫之作。
小說裡有一家秘密旅館,服務很特別,專為事業有成衰老後沒有性能力的男人服務。文中一位叫江口的男人,經過老朋友的介紹,五次去那家秘密旅館,和六位服過藥物後熟睡美少女共寢。
第一次來時,面對熟睡女孩優美的裸體,江口覺得自己的另一顆心臟仿佛振翅欲飛。他一邊小心溫柔地撫摸,一邊沉湎進一去不復返的對昔日女人們的追憶中。
他想起了他最愛的情人,想起和情人幽會的竹林。在晨光的照射下,又薄又軟的竹葉簡直就是銀葉,連竹竿,也仿佛鍍了銀,光亮細膩。他還想起了女兒和外孫,想起女兒產下畸形兒的那天。想起女兒,江口為眼前這位姑娘的未來擔起心來。
「還有什麼比一個老人躺在一個讓人弄得昏睡不醒的姑娘身邊睡上一夜更醜陋的事呢?」真是這樣嗎?「初次造訪,留下的並不是醜陋的記憶。即便這顯然是一種罪過,然而,江口甚至感到,自己過去六十七年的歲月裡,還未曾有像那天夜裡與那個姑娘過得如此清醇。」
生命,有不遵循倫理的一面。但是,美可以救贖。社會,有極其醜陋不堪的一面。但是,文學可以救贖。我覺得,這才是川端康成寫《睡美人》的初衷。
最後一次來到這個秘密旅館時,老闆娘給他安排的是兩個姑娘。看著躺著身邊的女孩們,江口感到了自己的麻木不仁,他有些厭倦這種行為。他覺得,這是他生命裡最後的女人。說到最後,他忽然想到最初。那最初的女人是誰呢?女孩裸露的乳房,一下讓他想起嬰兒吸吮乳汁的畫面。他想到死去的母親,想到家裡寂寞的太太。
「人最初的女人是母親。」在日本藝妓文化的背景下考量,這句話意味深長。
江口年輕時,曾聽一位夫人說:「晚上,我臨睡前,合上雙眼,掰指數數有多少男人跟我接吻而不使我生厭的,我快樂得很。如果少於十個,那就太寂寞了。」這看起來多麼厚顏無恥。但此時,睡在美少女身邊的江口,真正理解了這位夫人。或許文本的意義就在於此。不是去理解真假和多少,而是肯定意淫在生命中的詩意存在。它看似虛,卻是實。還是《紅樓夢》裡說的好:「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馬爾克斯在文章的最後說:「她連聲告別也沒說就走了——至少應該為了我們幸福的夜晚,為我所做的一切說聲謝謝。她在紐約太陽升起時消失了。」
這是川端康成式的結尾。一切都是徒然。《睡美人》裡,男人們必須在姑娘沒有醒來時離去。那位江口老人,他很想等女孩醒來再走,老闆娘說:「這裡沒這個規矩,請您走吧。」
意淫是自己的愉悅和感傷,是生命的孤獨,和睡美人無關。
我初讀川端的《睡美人》時,開始只覺得隱晦,醜陋,讀不下去,但文字的纖細韻味又很誘人。讀了馬爾克斯的睡美人之後,再重讀川端的這部作品,或許是由深再淺入,也或者由淺再深入,小說的境界,頓時開朗起來。萬物相生相剋,從來沒有單獨存在的事物。事物邏輯分明,從始至終都有它存在的意義。
一個醜陋的藏在社會角落裡的陰暗行為,作者作了美學的闡釋,作了悲憫的解讀。人,沒有想像的正派,也沒有想像的邪惡。每一個生命都值得同情,也值得憎恨。每一種社會現象都是偶然,也是必然。每一種行為都是有意,也都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