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軼君 所以然工作室
作者 周軼君,國際議題記者和寫作者,紀錄片製作人、主持人,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主題 一個母親在路上
我十幾歲學騎自行車的時候,冒出一個念頭:我可不要小孩,否則還得把學車的過程再給他們教一遍,太煩人了。今天我有兩個孩子,3歲和6歲。「重複」是我的主要動作。正是為人父母乏味的一面,讓「教育」這件事情默默成了一個不太討好的話題。它引發焦慮,尋求速決,很少令人身心愉悅。
我曾經莽撞地行走在世界各地。有了孩子後,以為會停頓下來,但很快發現在過去經驗的「小世界」裡容易陷入困境。首先是語言的貧乏。
「媽媽,你不要走。」兒子趴在拉杆箱上,計程車已到樓下。臨時來替班的外婆對外孫說:「媽媽不工作,怎麼有錢給你們買玩具買好吃的?」 咦,媽媽工作只是為了錢嗎?媽媽工作你們就可以不斷要玩具?這麼說是不是讓孩子覺得自己很可恥?我想擺脫「上一代」的語言,卻沒有新的詞彙。如何在十秒之內有力說明媽媽工作是為了什麼?
為人父母都是無證駕駛。我們這一代人,接受的幾乎都是「自然主義教育觀」:「看,不也把你們養大了嘛!」「你們不都挺好嘛!」我覺得有些事情隱約不對,卻沒有答案,連問題本身有時都難以描述。「爸爸媽媽不工作,怎麼有錢養你」是個非常糟糕的說法,卻沒有新的語言去回應。
像這樣一出口就想在心裡抽自己的話語套路還有:
爸爸媽媽都是為了你好。
聽老師的話。
連這個都做不好,你以後……
你怎麼這麼……
……
我們以慣性教育下一代。我們需要新的溝通方式。
然後是這世界變化快。
一位印度爸爸說起,他出生在偏遠地區,小時候聰明過人,一家人傾盡所有送他去好學校念書。學成之後通過一場難度極高的資格考試,「通過那次考試之後,我知道自己一定會被大公司聘用,這一輩子不用愁了。」果然他成了跨國公司高管。他的兒子今年十歲,一出生錦衣玉食,入貴族學校輕鬆學習。可是,你不會想到,這位爸爸說,「我兒子的人生將比我更難。因為我知道自己通過一場考試,這輩子就獲得了成功,獲得了安全感。可是他要面對的世界,你根本不知道『考試』在哪裡,什麼時候才是競爭的終點。」
未來不再有標準答案了。很快不再有穩定的高薪職業了。
我們下一代的難題不是學什麼,而是要重新思考「如何學習」。
去年被問起有沒有任何做紀錄片的想法,我很快在咖啡廳一張餐巾紙上寫下了《他鄉的童年》標題和目的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用了十分鐘,似乎醞釀已久。並沒有,或許只是我的職業習慣:去大世界裡解困惑。
芬蘭,日本,印度,以色列,英國。五個各具特色的國家。我不是專家,開始這個項目之前對他們的教育體系了解甚少。但我追求的不是實操層面的育兒經驗,解決問題的ABC妙招。我從「社會」這個更大的面向,尋求啟迪:
「芬蘭學校不考試,孩子為什麼在國際測試中成績那麼好?一個小國家,為什麼全球知名的創意設計那麼多?對他們來說,競爭意味著什麼,成功如何定義?」
「日本人做事完美到變態,小時候也這樣嗎?日本人的『集體主義教育』,跟我們理解的是一回事嗎?」
「印度的公共教育並不值得稱道,為什麼跨國企業中印度CEO那麼多?印度人不滿意教育體系如何自救?」
「以色列生活在四鄰的敵意中,為什麼反而成了『創業之國』?每年有那麼多中國企業去考察猶太神話,有沒有看一看他們是在怎樣的觀念中長成的?」
「數量龐大的中國家庭選擇英國私校留學或遊學,當我們談論『英式貴族教育』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遊歷五國之後,我回到中國。今天我們面對世界面向未來,又格外提倡傳統文化。我們的傳統,能為世界的未來貢獻什麼?什麼值得今天的孩子去學習?如果說傳統是現代的童年,中國古人早就提出十分先進的理念。在芬蘭,「憤怒小鳥」的聯合創始人向我講起孔子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那不就是「快樂教育」嗎?只是我們遺失了曾經有過的。
這部紀錄片註定無法解開中國父母的補課焦慮,升學壓力。但我願與你分享,旅途上的驚喜、感動,與觀念刷新。因我堅信,當你眼界寬闊,看待這些問題會有不同的答案。當你也產生新的疑惑,去尋找就會有所獲。
在芬蘭森林課堂,我以為孩子們要學習「野外生存」,或者植物們生僻的拉丁名字。老師讓他們聞樹木的氣味,然後「憑想像」講個名字。天,沒有正確答案!
印度老師講到孩子使用網際網路而減少書本閱讀的問題時,竟然說「我自己就從小不愛看書,有些孩子生來就是視覺型的!」原來我們的教育體系一直是「獎賞」文字型孩子,而那些從小在課本邊緣畫漫畫的孩子只是被指責「開小差」。
13歲的以色列孩子,遞上的名片是CEO(執行長)、Founder(創始人),在他們的文化中失敗並非終點,不停嘗試就是英雄。
英國私立學校與公立學校最大的分別,在於花更多時間和金錢教授「沒有用的東西」,如戲劇表演,如修理汽車……
最感動是日本校長的手書條幅:孩子是大人的父母。大人在撫養孩子的過程中,實際上教育了自己。是孩子教育了我們。
一個95後女同事,和我一起去芬蘭時,開始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因為她自己並不打算結婚,也不想生育。看到滿地亂爬的孩子們,一臉「這是什麼鬼」的表情。可是她被芬蘭家長、老師對孩子的平等態度打動了。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特別喜歡看偵探小說,可是父母一句話:「你能看點有用的書」嗎?一下子打消了她的閱讀興趣。我也是因為對學習與生命的頓悟,淚灑芬蘭課堂。整個旅程,是一個更新自我的過程。本意是為孩子去尋找最好的教育智慧,卻發現:
最好的教育,在於大人也變成學習者,不要停止成長。
眼見種種迫我思考,我們對成功的定義是不是太窄了?我們為何輕易打擊孩子?教育,歸根結底是對「人」的定義,是一個國家對未來的安排。教育是生活中的一切,童年掌握了種種秘密。
去年11月踏上徵程。第一站是芬蘭,當地朋友傾力相助,拍攝十分順利。芬蘭人剛接觸時你會覺得規矩很多,但一切順著規矩來效率極高。拍攝前,學校老師會聯繫每一個家長,詢問孩子可不可以出鏡,個別不願意的,老師會在背上貼貼紙,提示不拍他們就好。芬蘭人的守時也是驚人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兩個多星期的行程,跨越不同地點,最後竟然能百分百不加改動完成所有既定日程。那樣的社會運行,真是一個奇蹟。
但是接下來的幾站,再無如此好運,前期聯繫、現場拍攝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印度拍攝的終點,跟我同行的女孩說:「經此一程,人生再無難事。」我也相信了,沒想到之後的日本採訪,聯絡大半年都沒有結果,絕望中深夜在朋友圈偶遇舊友,一切才水到渠成。
這大半年,有崩潰時,然放棄不是一個選項, 水窮處雲起。一路上,幸運地遇到舊雨新知伸出援手,推動我使命達成。特別感謝優酷,從一開始就看好這個非常規話題,始終鼎力相助。
除了教育本身,我在每一個國家都選擇與當地攝影師合作。於是,這一路各種工作文化衝擊,拓寬了我對每一種教育理念背後社會文化的認知。印度攝製組中有7個當地人,來自不同種姓、不同民族,背地裡有嘲諷彼此的一堆笑話,讓我認知了印度社會最重要的特點——「多樣性」,這決定了整個社會的組織形態。他們分工合作的方式低效得出奇,整個旅程仿佛一個中國人在當地進行就業再培訓。但最終也完成了所有既定目標,我無比深刻體會到《不顧諸神:現代印度的奇怪崛起》中對印度社會的描述:「站在一群蜜蜂中間,你會覺得每個個體都是盲目亂飛,後退一步,才看到他們作為一個整體,朝著一個方向緩慢前行。」拍攝背後對社會文化的思考,在紀錄片之外,我們也正在策劃以播客形式與大家探討。
在西安,一個以「養成批判性思維」為宗旨的夏令營,讓我找到了解釋「媽媽工作是為什麼」的新語言。
十幾個孩子初次聚集在一起,營規的建立來自孩子們寫清單,整理出自己(完全從個人角度)「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的直接反應。根據大家的喜好,約法多章。任何至上而下、未經討論的規定,會引起遵守者天然的排斥與反感,自下而上則迎刃而解。我想到,也可以讓孩子們列出「喜歡和不喜歡」媽媽出差的原因。他們「不喜歡」,因為媽媽不在身邊,但竟然也有「喜歡」之處,因為媽媽每次回來,都能帶來一些新的東西分享。
最終兩個孩子約定我每年可以出差六次,每次不超過七天,總計42天,臨時增加可以向他們申請。執行程度看起來取決於他們數學學得好不好了。我們還討論了錢的重要、工作帶來的滿足,女兒說她不能決定未來要當一個太空人還是畫家還是動物管理員還是足球運動員。最近一次離開時,兒子沒有哭,只是塞給我一張恐龍抽象畫(抽象到看不出來是恐龍)帶在路上。
我們都將生活在世界各地孩子們創造的未來之中。誇張一點說,教育,也是關乎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我是一個為自己解困惑的母親,與你分享旅程所見所感,一切沒有正確答案,只有相互啟發。相信我的旅程終點只是你的思索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