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全民故事計劃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極不情願地把手挪開。自從經歷生孩子一遭,我早就習慣了不把自己當人,而是當成一個病床上的實驗品。
—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384個故事 —
一
我被一陣奶脹醒。
把床頭的小燈打開,摸起手機,用了二十分的力氣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時間 :1點43分。我轉頭看床上,那一側,媽媽已經熟睡,雙手壓在臉頰下面,眉頭緊皺,整個身子像蝦一樣蜷成一團。
出生兩周多的兒子,橫亙在我和媽媽中間。他兩隻拳頭緊握,胳膊舉在頭兩側,一幅投降的姿勢;雙腿像青蛙那樣向兩邊打開,整個身子只裹了一條紅紅的肚兜,肚兜隨著他均勻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感到房間裡悶熱無比,窗外能聽到草地裡蛐蛐的叫喚聲,以及空調外機發出低沉的轟隆。我很想再眯一陣,但又怕睡過去,掙扎著起來,進了衛生間。拉開抽屜,拿出吸奶器,把喇叭嘴對著乳房:開始工作。
吸奶器是媽媽和婆婆白天結伴去母嬰商店買的。我握住吸奶器的手柄,一下一下開始擠奶。奶不好擠,十五分鐘,我撳了幾百下,出了的奶量不過十毫升。我以為是方法不對,變換了一下撳的方法,可是無論怎麼撳,奶都出不來。
乳房成了一塊石頭。我的手已經酸了,把吸奶器的零件一個個拆下來,又重新安上,還是無法吸出更多的奶。我有點不耐煩,開始瘋狂撳手柄,一股無名的惱火從體內躥了出來,「啪!」的一聲把吸奶器狠狠丟進臉盆裡:「沒用的東西!」
扔完後,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披頭散髮,上身的睡衣沾了一些奶漬。
「為什麼會這麼遭罪?」我在心裡問自己。
或許是聽到了聲響,媽媽頂著惺忪睡眼走進來。我看到媽媽,像是找到了發洩的對象:「你是不是還想讓我再得一次乳腺炎?你自己來試試,買的是個什麼東西,半天擠不出來!」
媽媽不信,拿起吸奶器,放在我的乳房上,很快也敗下陣來。「要麼你還是用手擠?」媽媽無助地望著我。
於是,我站在凌晨兩點的衛生間裡,一邊哭,一邊用手一點一點地擠奶,硬是擠了100毫升出來。
二
誰都沒有料到,我的奶會這麼多。
我從小又高又瘦,青春期沒有發育好,乳房始終長得像顆小核桃,頂著「飛機場」的外號度過了整個學生時代。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擔心孩子出生後沒奶吃。
生完孩子出院後,媽媽和公婆齊齊從山東和湖北老家來到杭州,用當地的催奶辦法在我身上做試驗。媽媽做了木瓜燉奶,婆婆做了醪糟雞蛋;媽媽做了絲瓜蛋湯,婆婆做了鯽魚豆腐湯.....
公公從市場買來的新鮮豬蹄還沒來得及燉,我的奶已經像錢塘江漲潮一般,洶湧而來。
兒子生下來後,體重不過六七斤,每次吃奶量不過三四十毫升,當他的嘴含住乳頭,乳房裡的奶仿佛爭相要衝破牢籠一般,湧進他嘴裡。吃著吃著經常就把奶頭吐開,奶噴花了他的臉,嘀嗒個不停。
供過於求的奶量,讓所有人都放下心來。白天,媽媽和婆婆輪番照顧兒子,公公則拍一段又一段的視頻發到家族的微信群裡。親戚們輪番祝賀恭維:「小寶寶長得真壯實」「人逢喜事精神爽,陳哥你看你嘴巴都笑歪了」,緊接著便是幾個誇張的表情包。沒有人在群裡問候過我,仿佛我在生出兒子那一刻,就退出了歷史舞臺。
我心裡忿懣又失落,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臥室,躺在堆了一堆尿布的床上,忍著時常被脹到發痛的乳房,以及被兒子咬破出血皸裂的乳頭,熬過一天算一天。
每天除了餵奶,其他時間,我要麼平躺在床上,把紅黴素藥膏抹到乳頭上;要麼倚在床頭,用手捋著乳房,讓多餘的奶出來些許,緩解乳房的脹痛。我似乎退化為一個純粹的「哺乳」動物,床成了我唯一的棲息之地,除此別無它處可去。
大概在兒子出生10天左右,我感到渾身發冷,額頭髮燙,體溫計一測,39.7℃。兩位媽媽慌了神,一會兒給我喝藿香正氣水,一會兒給我貼物理降溫貼——對她們來說,不能打針不能吃藥是底線,否則孩子就沒法繼續吃奶。
兒子出生十天 | 作者供圖
折騰了一夜,我整個身體毫無力氣,翻個身連骨頭都感覺到疼,最後沒辦法,去醫院掛了急診,醫生診斷為急性乳腺炎。究其原因是因為奶量過多,淤積在乳房裡,導致奶管堵塞,最終發展成急性炎症。
掛完鹽水,燒終於退了。出院時,醫生囑咐一定要及時把奶排空,要不然很容易再次發炎。回到家,我趕忙從抽屜找來出院時別人塞過來的通乳師名片,1000塊錢三次,講好價錢就迫不及待地讓她上門。
通乳師自稱小顏,頂著一頭黃毛,穿一件白色T恤,配紅色的一字裙,屁股上的肉被緊緊裹著,身上背著一個大大的背包。進門換鞋後,她直截了當:「其他人都在外面不要進來,產婦找個臥室,就開始吧!」
我平躺在床上,小顏取了兩塊毛巾鋪在我的腋下,她從包中把一個機器拿出來,樣子很像測心電圖的那種儀器,四五根電線的結口處放到我的兩個乳房上。
一通電,嗡嗡嗡,我的乳房開始顫抖,這是用「電激」來幫助堵塞的乳房重新順暢起來。過了一陣,小顏把電線悉數取下,開始「手工操作」。她的力氣非常大,摁住乳房沒兩下,我疼得一瞬間大叫起來。當她再要繼續摁時,我不自覺地把兩隻胳膊抬起,護在胸前,不肯讓她再碰一下。
「你這樣子,怎麼可能好呢?要是一直堵在裡面,這奶就在裡面發炎出膿,你還怎麼給孩子吃奶?快把手拿開!」小顏大聲對我喊。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極不情願地把手挪開。自從經歷生孩子一遭,我早就習慣了不把自己當人,而是當成一個病床上的實驗品。
小顏又揉又搓又擠又捋,每一個動作,我都痛得大叫,只是無法再逃避。排出的奶汁慢慢從胸前流到腋下,滴答在毛巾上,被折磨出來的淚水混合著汗水順著臉頰流到耳朵旁,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一個小時後,通乳結束。兩個乳房被捏得又紅又紫,我把僵硬的身體慢慢側向一邊,臉埋到枕頭裡。
這時,媽媽和婆婆抱著兒子進來了。小顏臨走前告誡道:「別再給她吃催奶的東西了,每兩小時,不管孩子餓不餓,都得把奶擠出來。」
三
兩位媽媽像是接到「聖旨」,不再花心思在我的吃喝上。趁孩子睡著,兩人商量著要給我買個吸奶器。我知道老人的脾性,特別是媽媽,自從下崗以來,她堅定不移奉行著「只買便宜不買貴」的消費原則。
臨出門前,我一再囑咐:「別怕花錢,買個好用點的。」誰知道,連連答應的兩個人,買回的卻是商店裡最便宜的那款。
夜裡擠不出來奶,讓我毫無節制地朝媽媽發火。第二天我收到網上新買的電動吸奶器,特地把訂單拿出來,在媽媽面前晃了晃:「699元,要是你們早買那款499的,也不至於再多花這兩百塊錢!」
為了防止再堵塞,我每天的生活又加了一項內容——吸奶。
餵奶、吸奶、餵奶、吸奶......不分白天和黑夜。為了更加精確掌握自己這對「母乳製造器」的運行規律,我用手機精確記錄每次餵奶、吸奶的時間和奶量。
我盯著計時器一秒一秒地過去,十多分鐘的餵奶時間,像是坐了一趟漫長的長途火車,走走停停,腰酸背痛,空虛麻木。
這一切如果在白天都還好,白天整個家裡是熱鬧的,公婆收拾鍋碗瓢盆的聲音,兒子醒了笑了哭了鬧了的聲音,客廳裡放著電視連續劇的聲音。可是,到了晚上就不同了。
一切都安靜了,所有人都沉沉睡下,只剩我一個人,像個永不休息的機器,每隔兩小時,就把自己從床上拖起來「工作」:晚上11點餵奶把尿;凌晨1點吸奶;凌晨3點餵奶把尿;清晨5點吸奶;清晨7點餵奶把尿.....
這種作息讓我心裡慢慢蒙上了一層陰影。我開始害怕黑夜到來,我害怕黑漆漆的夜裡,一個人苦苦支撐體力不堪的身體。我害怕一次次半夜被鈴聲哭聲叫醒的心悸。這種害怕裡有恐懼,有不安,更有一絲無人能解的孤獨。
我的情緒幾乎全部由窗外的光線主導。每當黃昏時分,看著窗外一點一點黯淡下去,體內那個「恐懼」的因子就跑出來。我開始發愁即將到來的漫漫長夜該如何熬過去;等真正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就把臥室裡的大燈小燈都打開,不準媽媽睡覺,一直陪我聊天到深夜;我甚至故意晚睡,一直熬到十一二點,為的是可以少起夜幾次。
可是,真正到了深夜,我才發現沒有人能幫助自己,每當從混沌的睡意中強行被兒子的哭聲鬧醒時,我感覺自己身處一片無邊的大海中。
黑夜一點點吞噬著我,那種深刻的絕望一直在體內。到清晨時分,戰鬥漸近尾聲,外面有了一絲蒙蒙亮,樓下也傳來腳步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我感覺又有了一絲活過來的希望。
自從媽媽來後,家裡床位變得緊張。主臥是我和媽媽帶著孩子在睡,次臥讓給公婆,老公則被趕到書房裡支起一張沙發床睡。
有時,孩子半夜哭鬧,媽媽體諒我,起身抱著孩子哄睡,等餓了時才會把我喊醒。每次餵完奶,望著兒子心滿意足的睡容,我不由在想:「為什麼會選擇把他生下來?我其實一點都不愛他。」
筋疲力盡的我,經常會懷疑,那些人所說的母愛到底是什麼,我好像從來沒有體驗過。
有幾次,兒子哭了很長時間,我翻過身,賭氣不抱他,「哭哭哭!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哭多久?」媽媽這時就用一種溫柔又憐惜的聲線說:「乖乖,讓你媽媽睡會兒吧,睡好了你才有奶吃......」
在某個夜晚,我任性了一回。本該三點鐘起來吸奶的我,賭氣似地把鬧鐘關掉:「我想好好睡幾個小時不行嗎?我就不信,少吸一次奶,能怎麼著?」
偷懶一次,我就立馬遭到了「報應」。
次日剛吃完早飯,我感到整個身體開始發冷,一摸自己右邊的乳房,上方區域是硬的,一碰就疼。很快,這一天再次經歷高燒、嘔吐、入院、急診、退燒、通乳這一套「規定動作」。
臨出院時,醫生再次苦口婆心:「長期睡不好,導致你現在身體抵抗力非常弱,這炎症就容易復發。千萬要注意啊!」
從醫院出來,一直到快進家門,我不停地哭。我從來都沒有感到這麼艱難。「我算什麼呢?是個產奶的機器人嗎?可是機器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痛苦呢?」老公安慰我,越安慰我越委屈,趴在他的肩膀上,鼻涕摻著淚水粘在他的POLO衫上,身子一抽一抽,久久停不下來。
四
舊傷未去,新病又來。我以為這就是新手媽媽所能經歷的「最艱難時刻」,可是還沒完。
為了保持自己的體面和乾淨,我每日在下身墊了衛生護墊,來兜住產後的惡露排出。炎熱的天氣讓細菌在下體慢慢滋生,順產時側切的傷口開始發炎。
原本產後兩周即可癒合的傷口,變得遙遙無期。
腫痛伴隨著瘙癢,讓我煩躁無比,一會兒站一會兒躺一會兒坐,卻找不到一個讓自己舒服的姿勢。老公找出醫院的產後服務熱線電話諮詢,對方冷冰冰地回答:每天用碘酒擦拭三次傷口,然後晾乾。
「怎麼晾?」我追問。
「就是把護墊和內褲都脫掉,暴露在空氣中自然吹乾。」
從產床上下來的那一刻,我以為就再也不必讓身體被動地接受擺布和宰割,然而當我丟掉護墊,拖下內褲,抹上清涼的碘酒,然後一絲不掛直挺挺地躺在鋪有褥墊的床上時,我意識到,這就是女人的宿命。
有時,我也會問媽媽,以前你也是這樣過來的嗎。媽媽總說忘了忘了,偶爾也會扯出一點回憶,嘴上嘮叨:「快要臨盆時,是我自己深一腳淺一腳走到醫院的。」
傷口好得很慢,每次小便時,我都不敢蹲下,生怕把傷口再次扯開。媽媽給我找來一個小臉盆,每次就站著身子,讓尿液垂直落到臉盆裡。最難的是大便,因為長期躺在床上,腸道蠕動也變慢了,每次排大便非常吃力。一用力使勁,傷口就會被撕開;不用力,大便就出不來,每次不知道是該用力還是不該用力。
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座城堡,一點點被炎症攻陷,又一點點收復失地,傷口就這樣在消毒和被撕裂中不斷反覆。
躺在床上,時間變長了,每一天似乎都變成了空虛乏味的24小時,我時常想起上班時的生活。
三年前,我進一家杭州頭牌房企做策劃部經理,這家房企以「精緻完美」為企業文化,做任何事情,要抓細節,要做到極致。
從進公司第一天起,我和其他員工都被訓練掌握了一套科學的時間管理辦法。每天早上,要在日程本上列出今日to do list,下班時要復盤:想想今天完成了哪些任務,還有哪些待解決的問題及事項,是花在「緊急事情」上時間多,還是花在「重要事情」上時間多。
後來,我又把這套時間管理辦法貫徹到自己生活中,每天除了上班及睡覺吃飯外,我又極其勤奮地安排出兩到三個小時用來讀書寫作。
可是現在,一切都是無序的。我無法做任何安排,計劃也沒有用,因為一切都會被生生打亂。
偶爾不需要餵奶也不需要擦藥時,我會呆坐著,看著窗前的玉蘭樹濃密的樹葉,為自己空耗生命感到生氣,更為自己無法振作而感到頹喪。
五
兒子滿月後,我的奶水已經慢慢趨於平衡,側切傷口雖然還未痊癒,卻也不至於讓我沉淪於深淵之中,我感覺一切好像都要好起來了。
當媽媽提出歸期,我又止不住地嗖嗖落淚。其實,早在生產前,媽媽和婆婆就已經商定,以後主要由婆婆帶孩子,媽媽這次過來主要是見證自己女兒生命中的一件大事。
月子已出,媽媽也準備回家了,況且家裡也有一地雞毛等待媽媽去收拾:弟弟家的小孩需要照看;父親的墓地要遷回老家陵園等等。
看著媽媽回家的日期一天天臨近,只要我和她共處一室,說不了兩句,我的聲音已經哽咽。
「我走了,你可得乖,在他們面前嘴甜一點。」媽媽一遍遍囑咐我。
媽媽走後當晚,老公回到主臥跟我們娘倆一起睡。他似乎也還沒有進入當爸爸的角色,睡前信卻誓旦旦地表示:「夜裡有事你就叫我。」
半夜三更被孩子哭聲鬧醒時,老公翻了個身,把蓋在身上的毛巾被,往上扯,蒙住頭,繼續睡過去了,只剩下我和兒子獨守著一片黑暗。
第二天,我對著公婆告狀,沒想到婆婆說,「他每天白天上班辛苦呀,你就別那麼多要求了……」我不再言語,我知道,每個母親最關心的,永遠是自己的孩子,就如媽媽走時擔心我一樣。
直到那一刻,我跟兒子才有了相依為命的感覺——媽媽和我,我和兒子,才是真正的血脈相連。那一刻,我開始害怕失去兒子,在腦海裡想像著萬一有一天我不在了,兒子該怎麼辦;亦或者兒子因為意外先離我而去,我該如何經受住這樣的打擊。
我有些明白過來,媽媽在說起生我時的欲言又止。每一個媽媽都不願將自己生孩子時的痛楚告訴子女。看著熟睡的兒子,我竟心生出一股勇氣,成為一名母親,我以後要承受的東西還有很多。
作者陶也,自由職業者
編輯 | 蒲末釋
▼
全民故事計劃正在尋找每一個有故事的人
講出你在乎的故事,投遞給
tougao@quanmingushi.com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