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宅家裡,沒有比讀書更好的消遣了。這幾天在重溫《源氏物語》,看的豐子愷翻譯的版本。重讀的感覺很奇妙,大概的故事情節都知道,隨意翻到哪個章節,都可以讀下去,不會因為情節不連貫而影響閱讀效果。重讀還有個好處,不會為了揭秘後面的情節,迫不及待地趕進度,而是能夠靜下心來,領略很多細微美好之處。簡言之,能夠以從容淡定的心態,來享受讀書的樂趣。
這本書被稱為「日本的紅樓夢」,是日本古典文學的高峰。作者紫式部出身於書香門第,祖上和父親都對中國文化很有研究,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下,她自小就熟讀《史記》和唐詩,對白居易更是推崇備至,有很深的中文造詣。
在這部煌煌巨作中,紫式部信手拈來許多中國古典詩詞,比如,劉禹錫的詩、《古詩十九首》、還有屈原的相關典故、《禮記》中的論述,等等,其中運用最多的,還是白居易的詩。整部著作因為對白居易詩的引用,增添了不少古典雅致的氣息,中國讀者讀來,也倍感親切。
白居易詩歌的大量引用,不僅是點綴,更有其特定的作用。它們既能作為類比和隱喻,來表現人物的際遇,又能抒發人物情感,刻畫人物性格,讓文風更加含蓄蘊藉。除此外,白詩的引用,還能讓這部作品更加高雅,更具文學性。
用白居易的詩作為類比和隱喻,來表現桐壺帝和更衣的愛情和人生際遇
第一回《桐壺》,講述的是桐壺皇帝和桐壺更衣的愛情故事,更衣出身不算太高貴,卻生得風流婉轉,深受皇上寵愛。後來,她還生下了榮華絕代的小皇子,皇上把這個小皇子當寶貝,讓弘徽殿女御倍感威脅。更衣榮寵加身,奈何父親去世得早,沒有強有力的外戚撐腰,最終在激烈的後宮鬥爭中,被人嫉妒構陷而死。
這個回目裡多次提到《長恨歌》、唐玄宗和楊貴妃。比如:更衣盛寵,朝中高官和貴族議論紛紛,說「這等專寵,真正教人吃驚!唐朝就為了有此等事,弄得天下大亂。」這些言論散播出去,更衣成為了眾矢之的。民間認為這個現象很可怕,擔心桐壺帝這樣,會讓更衣闖出楊貴妃那樣的滔天大罪來。
皇上對更衣用情至深,在她死後鬱鬱寡歡,經常差遣命婦去更衣娘家,看望小皇子。命婦從太君(就是桐壺更衣的母親)處返回,將更衣生前穿過的衣衫、梳具等帶回來,給到皇上作為紀念。皇上看了,心裡想著,「這倘若是臨邛道士探得了亡人居處而帶回來的證物鈿合金釵……」
這裡又化用了《長恨歌》,「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楊貴妃死後,唐玄宗讓臨邛道士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最後在海上仙山找到了楊玉環的魂魄,楊玉環將兩人定情的鈿合金釵託人帶回來了,可見兩人情比金堅。此處引用這個典故,也可見桐壺帝對更衣的依依深情。
因為惦念更衣,皇上每夜不能安睡。在那段時間裡,晨夕披覽《長恨歌》畫冊,認為裡面楊貴妃雖然「芙蓉如面柳如眉」,美則美矣,但缺乏生趣,不及桐壺更衣的嫵媚溫柔之姿。在這裡,用《長恨歌》中的楊貴妃來反襯更衣之美,也從側面刻畫了皇上對更衣的愛。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說的就是桐壺帝的這種情況。
當年兩人晨夕相處時,喜歡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可見,更衣在世時,兩人是有過許多山盟海誓、濃情蜜意的時刻,而今藤壺更衣香消玉殞,這些美好的誓言也都是鏡花水月,桐壺帝只覺得更加傷感。
在這個章節裡面,紫式部大量引用白居易的《長恨歌》,意在用類比來闡釋桐壺帝和更衣纏綿悱惻的愛情和不幸遭遇,讀來讓人感慨萬千,對兩人產生深深的同情。這個類比很巧妙,這兩組關係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首先,桐壺帝對更衣用情很深,兩人的愛情哀婉纏綿,與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很像。其次,更衣地位不高貴,卻得到專寵,和楊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也頗為相似。最後,更衣和楊貴妃都被是紅顏禍水,專寵太盛,遭人嫉恨,最後紅顏薄命。兩人最後的結局也很相似。
如果沒有白居易的《長恨歌》來做類比,鋪陳和渲染桐壺帝和更衣的感情,在讀者看來,他們的感情大概會失色不少,沒有這種悽美哀婉的氛圍。
用白居易的詩來抒發人物感情,讓文章更加含蓄蘊藉,讓人回味無窮
白居易認為「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提出「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的說法。在他看來,情感的表達是詩的根本。情感強烈到需要抒發的時候,詩歌應運而生。可見,詩歌最初就是為了傳情達意。在《源氏物語》中,紫式部引用、化用了白居易的詩,是為了更好地抒發人物情感,增添文章含蓄蘊藉的風格。這樣的例子很多,我試舉兩例來說明。
源氏流放須磨時,經過一個叫大江殿的地方,這裡非常荒涼,只有幾株松樹。回顧來時路,雲霧瀰漫,群山隱隱,源氏觸景生情,感慨自己是「三千裡外遠行人」。這句詩出自白居易的《冬至宿楊梅館》,全詩如下:
十一月中長至夜,三千裡外遠行人。若為獨宿楊梅館,冷枕單床一病身。
白居易冬至時,拖著病體,流落在三千裡外,孤單冷清,這種孤寂憂傷真讓人動容。源氏因為和朧月夜的私情敗露,又恰逢右大臣得勢,不得已被流放到偏遠之地,遠離了昔日繁華的京都,這句「三千裡外遠行人」生動地刻畫了他孤寂憂傷的心情。
源氏在須磨,生活條件比較艱苦,又遠離故人,異常孤單失落。少年時代的好友頭中將來看他,當時的他已經晉升為宰相。彼時,朝廷當中大臣得勢,是弘徽殿女御的天下。宰相是左大臣的兒子,源氏是弘徽殿女御的眼中釘,現在又是戴罪之人,兩個人身份都比較敏感。故人相見,分外親切,兩人徹夜不眠,吟詩唱和,直到天明。
宰相著急要走,因為是偷偷來看源氏的,擔心逗留過久,會讓朝中非議。源氏公子命取酒來餞別,兩人吟誦了白居易的「醉悲灑淚春杯裡」,抒發自己別離的傷悲。這句詩出自白居易的《十年三月三十日,別微之於灃上,十四年三月》。
這首詩很長,描述的是白居易和元稹各自在赴任途中 ,在夷陵峽口偶遇,逗留三晚後,依依惜別。整首詩都很悲戚憂傷。其中有些句子,讓人回味悠長,比如:
「坐從日暮唯長嘆,語到天明竟未眠。」描述的不正是宰相和源氏時的情景嗎?
詩中還有些感嘆,非常戳中人心,比如:
「往事渺茫都似夢,舊遊流落半歸泉。醉悲灑淚春杯裡,吟苦支頤曉燭前。」「君還秦地辭炎徼,我向忠州入瘴煙。未死會應相見在,又知何地復何年。」
這種對當下境況的憂傷、悲憤,對前景的迷茫和無奈,不正是源此時心境的寫照嗎?源氏用白居易的詩來抒情,點到即止,言有盡而意無窮,知道白居易這首詩的背景以及內容,就能夠更好地和源氏產生共情,理解他當時的感受。這樣的處理,讓作品顯得更加含蓄蘊藉,讓人回味。
白居易詩歌的引用,可以間接地刻畫人物性格,讓人物形象更豐滿立體
除此外,白詩的引用還能刻畫人物的性格。在《葵姬》這個回合,源氏的正妻葵姬被六條妃子的生魂襲擊,最後去世了。源氏悲痛欲絕,在「舊枕故衾誰與共?」的詩句旁邊批註,
「愛此合歡榻,依依不忍離。芳魂泉壤下,憶此更傷悲。」
在另外一張紙上「霜華白」一句的旁邊寫著:
「撫子多朝露,孤眠淚亦多。空床塵已積,夜夜對愁魔。」
這兩處化用的都是白居易的詩,《長恨歌》裡有一句是「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這裡寫作「舊枕故衾」,「霜華白」可能是根據別的版本,漢詩翻譯成日文,版本不同,也是可以理解的。
葵姬雖然為源氏的正妻,但並不受源氏待見。事實上,葵姬也是絕色美女,但可能是囿於大家閨秀的身份,她性格比較拘謹,端莊而嚴肅,大概缺少了那麼點情趣,不太討源氏歡心,更何況源氏本性風流,外面鶯鶯燕燕的,不計其數,所以經常冷落了葵姬。
葵姬死後,源氏內心有愧悔,他的兩處批註表達了對葵姬的悼念以及深情,這個批註被他的嶽父看到,嶽父因而對他改觀不少。
個人認為,從更深層次來看,這也是在刻畫源氏的性格,雖然他比較多情又濫情,但從整體上來說,他是個善良、多情的人,他也有深情的一面。他多愁善感,內心柔軟,如他自己所說,他並非薄情之人。
類似這樣的引用,在作品中還有很多。詩歌紙短情長,含蓄蘊藉,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字,卻意蘊無窮。需要細細品味,才能咂摸出其中的味道。
白詩的引用讓作品更高雅,更具文學性,與和歌相互補充,讓作品更有層次感
我們寫文章的時候,通常會引經據典,這樣會讓文章富有文採,提高bigger。那些詩句、典故,能夠彰顯作者深厚的文學素養。其實,《源氏物語》引用諸多白居易的詩,也有類似的作用。白居易的詩風靡日本,將白居易的詩納入《源氏物語》中,能讓讓整部作品顯得更加高雅,更具文學性。
我們處在唐朝時,日本處於奈良時代和平安時代,唐朝對周邊文化的輸出非常強勁,對日本在文化和生活上的影響,更是深遠。那個時候的白居易,在一衣帶水的鄰國,收穫了大量擁躉。
平安時代的嵯峨天皇和醍醐天皇,都是他的狂熱粉絲。據說,嵯峨天皇把《白氏文集》當成寶貝,放在枕頭下,每天拿出來讀。醍醐天皇也說過,「平生所愛,白氏文集七十卷是也。」掌權人物都如此痴迷白居易,下面的人自然會紛紛效仿。
當時,日本的民間也興起了一股「白居易熱」,當時的日本作家,沒有不讀白居易的。紫式部作為一條彰子皇后的女官,也曾經給皇后講授《白氏文集》。由此可見,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讀白居易是一種很高雅、很時尚的事情,紫式部在作品中頻繁提及白詩,至少有兩個好處:
首先,能讓作品更高雅,更具有文學性。在體裁上,《源氏物語》由兩個大的部分組成:敘事和和歌,敘事部分敘述情節的發展,和歌部分表達人物的情感。大部分和歌引用的日本古代的和歌,有些則是化用了漢詩。在整部作品中,漢詩可以與和歌互相補充,讓作品更加音律之美,也更有層次感。
打個可能不太恰當的比方,《源氏物語》的這種風格,有點像在看《新白娘子傳奇》,電視劇在播放故事情節的時候,會時不時穿插一些唱段,這些唱段唱詞優美,更便於傳情達意,和劇情互相補充,也增添了電視劇的看點和藝術性。
其次,迎合了當時的文化潮流,能受到更多人的喜歡。為什麼白居易的詩在日本如此受歡迎?其中有個原因就是,白居易的詩通俗易懂,老嫗能解。漢語對日本人來說,畢竟是外語,通俗易懂的詩歌,他們接受度更高。除此外,白居易的閒適詩符合日本的審美情趣,所以,贏得了日本上下的歡心。也正是因為這點,《源氏物語》中數百處引用白詩,都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反而像雪落在地上,能夠很好地融合進作品中。
總結:
有「日本紅樓夢」美譽的《源氏物語》,至今仍散發著獨特的魅力。精通漢文化的紫式部,巧妙地用《長恨歌》來隱喻桐壺帝和更衣的愛情,更能激起讀者的共鳴,也為整部作品奠定了哀婉悽美的基調。紫式部是白居易的忠粉,她將白居易的詩歌織進這部巨作中,不僅能描摹人物性格,抒發人物感情,還讓整部作品更加典雅,文學氣息更加濃厚。雖然這部作品迄今已經有千年,但今天讀來,仍然讓人齒頰生香、獲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