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健在《刺秦》中扮演的秦始皇
曾經有一首詩這樣寫道:
「祖龍雖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詩文後面闡述了一個觀點,就是中國古代政法皆是——儒表法裡。說實話,這個問題從五四運動後沒少說,並不算新鮮,直到現在,思想和學術界還在很熟練的運用這個觀點。
但若從問題源頭上來講,我們就要追溯到中國第一個皇帝——嬴政。
自秦國商鞅變法以來,秦國王族的統治思想和手段,全被《商君書》徹底佔據了,到了始皇帝嬴政這裡,商鞅的思想更是被他發揚光大,嬴政是一位運用酷吏治國非常典型的古代君主。但是,現在居然會有很多人崇拜他,實在讓人無法理喻。
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稱皇帝,不過此時的始皇帝也已經38歲,他渴望永遠統治這個帝國,但是很不幸,就其稱皇帝11年後,他在東巡途中駕崩於邢臺沙丘。
隨後宦官趙高發動沙丘政變,他與丞相李斯合謀偽造詔書,逼始皇帝長子扶蘇自殺,另立幼子胡亥為帝,隨後楚漢爭霸,公元前207年,胡亥也被趙高殺死,降格為秦王的子嬰很快就投降攻進鹹陽的劉邦,秦亡。
漢高祖劉邦
公元前202年,劉邦成為了亂世中的最後贏家,漢帝國建立了。
在漢代前期,大家一開始是按照周朝的大部分規則來玩的,各地藩王林立,劉氏帝王們也只不過是加強了一些王權,而然,這就導致了帝國無法集中力量對付北方的匈奴。
但是,到了公元前141年,這個初興的帝國遇到天降偉人漢武帝劉徹就完全不一樣了,面對國外匈奴的不斷襲擾,國內實力日增的各地藩王諸侯,他立志要振興大漢,解決大漢的貧富差距,他要改變這個天下的遊戲規則,他要做一個和父輩們完全不一樣的大漢天子。
雄心壯志有了,還得需要一套先進理論做支撐,按照漢代的政治規矩,變革之前劉徹得先向朝野上下吹風,然而這個理論劉徹不能親自提出來,他需要一位高級知識分子做他的「國師」。
董仲舒
於是,公元前134年,漢武帝下詔徵求治國方略,很快他就發現了屬於自己的國師——董仲舒。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理論被武帝所賞識,他在自己這篇文章中這樣提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這便是漢武帝獨尊儒術的開始。
於是,漢武帝在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興太學,設立五經博士,其他不以五經為博士者,皆罷黜。此舉似乎進一步凸顯出了儒家思想的地位。
可惜的是,此時董仲舒所提倡的儒學思想,是一套根據漢武帝劉徹集團的根本利益進行篡改的版本,是一種雜交後的思想成果。
這套「儒學」中雜糅了先秦各家思想,形成了一套具有漢朝特色的儒學體系。其思想內涵就是禮法相結合,用表面上儒家倡導的人道主義實行仁政,而其實質的內核皆是法家制度。
這也是後來漢宣帝所說的「漢家自有制度,以霸王道雜之。」其中「霸王道」指的就是維護劉家強硬的手段,防止下屬僭越劉家權力。
王志飛在《大秦帝國之裂變》中扮演的商鞅
下面我們就來講講一下這種「外儒內法」的實質。
董仲舒在其著名的《舉賢良對策》中曾提到:「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已矣」。
這段話主要意思就是:「如果君主暴虐,上天就會以一些自然災害為警告或責罰他。」這就是「天人感應」學說的中心觀點。猛一看,感覺還不錯,天下一旦有大的災亂,臣子還能以上天的口吻「勸諫」君主,君主也會放下身段下個「罪己詔」意思意思。
然而,一但君主下完「罪己詔」後,就會想辦法止其亂,而「治亂」就需要用一些強制手段來維護社會的安定。這個時候,君主就需要運用法家手段使百姓都能夠聽從於劉氏家族的領導,兩種剛柔並濟的手段相輔相成。這樣一來,君主就能更好地治理百姓和國家。可見,董仲舒是為了刻意迎合漢武帝的想法,從而把治理天下和管理百姓有機的統一起來。
漢武帝欣賞並採納了董國師的政治主張,這充分體現了他作為一個政治家對即將實行政策有效性的預判力。董仲舒思想中不僅提出的「仁、義、禮、智、信」等「五常」,也為百姓灌輸了忠君愛國思想的「三綱」,其中「君為臣綱」明確地把百姓納入這個體系之中。
但孔子和孟子的儒家思想講求的是「仁政」,而這種思想的核心觀點就是「民貴君輕」。漢朝能把這一部分的儒家思想作為指導思想的原因,就是可以矇騙百姓認識到統治者的德行廣布,而其內部的指導思想仍是秦朝的法家思想。
而漢武帝朝對先秦法家思想繼承的乃是其思想中的暴力性或「霸道」性,具體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任用酷吏
武帝時,漢朝己對匈奴展開大規模反擊,大軍遠徵,多次由定襄郡出塞。而定襄郡吏治敗壞,境內秩序混亂,直接影響到武帝反擊匈奴的軍事戰略。為保證戰爭的勝利,武帝特調義縱任定襄郡太守。
而義縱上任定襄太守伊始,便大開殺戒。凡之前重罪輕判者200餘人,統統報殺,犯人們的親屬200餘人僅僅因為「私入相視」就被執行死刑,前後一共殺掉400餘人。
公元前117年,漢武帝為了籌措軍費,以及增加朝廷財政收入,頒布告緡令,並任命楊可主持告緡工作,鼓勵大家揭發檢舉偷、漏稅之人。這個「告緡」法令陰險之處在於,他利用了人類最黑暗的心理,煽動人們之間互相揭發。
《漢武大帝》中的杜周形象
而在楊可手下工作的酷吏杜周就被指定專門辦理此類案件。而杜周的執法尤為嚴酷,尤其是當上廷尉之後,他善於揣摩武帝的旨意,有人批評杜周辦案「不以法律為準繩,而以武帝的意旨為轉移。」他這樣回答:「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這句話意思就是:「當今聖上的意旨就是法律。」
在楊可和杜周的強強聯手下:「告緡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遇告」,廣大中產者遭到了極為嚴重的打擊。
後來杜周升任廷尉,每年經廷尉審理的案件高達一千餘起。每起案件所株連的人數,多則數百人,少則也有數十人。在武帝時代,在廷尉及長安官府監獄中的「犯人」數量最多時達十餘萬人。
再比如:公元前119年,為了懲治地方豪強,漢武帝把酷吏王溫舒派到河內郡。他把在廣平郡的「成功經驗」直接複製到了河內郡,一上任就建立河內到帝國中心的公文快遞,同時,他精心挑選若干名重刑犯充當郡吏開始抓人,隨著,這些人在王溫舒嚴刑性拷問下,株連的人數很快就達到了千餘家。
影視劇中王溫舒的形象
王溫舒立刻上書武帝,提出了對這些人的懲罰方案:「大者誅全族,小者殺其身,無論大小其家產統統沒入官府。」提前建立的文書快遞起到了作用,不過兩日,漢武帝的批准詔書就已到達,河內郡上萬人成了刀下之鬼。他在河內的「治績」,很快傳到了漢武帝那裡,武帝把王溫舒視為能吏,予以重用。
自從義縱、杜周、王溫舒這樣的酷吏受到漢武帝的青睞後,帝國各級官吏都開始以這些人為榜樣。然而這樣做的結果是,法令越是嚴苛、越是縝密,百姓觸犯法律的機率就會大大增加,這樣,天下的「盜賊」反而會越來越多。
於是,面對蜂起的「盜賊」武帝又開始派兵剿滅,有時剿滅的大一點的團夥,處死的竟多達一萬多人。即便如此,「盜賊」依然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紀錄片《從秦始皇到漢武帝》青年劉徹劇照
2.連坐制度再次恢復
漢初雖也有連坐之法,但在高后、孝文兩朝被逐步廢除。而到了漢武帝時期,這一殘酷的刑罰制度卻再度被恢復。在武帝的授意和批准之下,酷吏張湯、趙禹等人制定了「監臨部主」之法。
陳寶國在《漢武大帝》中飾演漢武帝
所謂的「監臨部主」之法是指:當犯罪發生後,包括監督檢查法律執行情況的官員(監臨)和犯人所在部門的官員(部主)在內的相關人員都要連坐。在此嚴酷的制度下,如灌夫、主父偃、李陵、公孫賀等重臣因犯罪也都慘遭滅門之刑。
由此可見,漢武帝雖繼承了一部分法家的思想,卻在諸多方面背棄了先秦法家的法治核心思想及原則。
背棄「明白易知」的原則
第一,法令不僅嚴苛,而且多如牛毛,除君主外臣民根本無法掌握。武帝時的法令到底有多少,《漢書·刑法志》統計如下:「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闢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類型之豐富,條文之繁多,實在讓人咋舌。為何會在一個識字率及其低下的國家,實行如此繁苛的法律呢?因為只有這樣,識字的人懶得翻看,而廣大百姓也不會知道,只有這樣,絕大部分人就會動輒得咎,在無意之中便可能觸犯法令。而只有一個人人陷入惶恐和自危的社會,武帝才會易於管理,他的理想抱負才會得到貫徹。
第二,法律規定互相衝突,破壞了統一固定的立法原則。據《漢書·刑法志》記載,各郡和諸侯國所接受的法律混亂不一,罪同而論異的現象時有發生。這造成司法的自由裁量權過大,奸猾的官吏們趁機司法腐敗,生殺予奪。
晚年的武帝及時止損
第三,法律規定不詳盡,官員可以隨意進行司法解釋。武帝朝的酷吏們往往以舞文弄法為能事。這種現象在武帝朝相當普遍。如:「吏用法,巧文寖深」、「湯辯常在文深小苛」、「刀筆吏專深文巧詆」等,都是史家對酷吏們舞文弄法的記錄。這足以證明武帝時的法律規定是不詳盡的,正是不詳盡的法律規定為酷吏們的深文周納開啟了方便之門。
變「依法治獄」為「君主主觀決獄」
先秦法家反對君主以智治國。即便智如堯舜,也不應如此。
韓非
韓非子就明確說過:「釋法術而任心治,堯不能正一國。」這是因為任何人都無法杜絕決策失誤的可能,真正可保無虞的是法律。韓非子還將私心自用、任意刑戮的君主稱呼為「暴者」。他們「心毅而易誅」,很容易造成「民將背叛」的政治危機。
而漢武帝卻偏偏以個人意志幹預司法,案件審判往往無視法律與事實,唯漢武帝個人意志是從。
比如:魏其侯案。魏其侯因無法舉證景帝曾下詔於他,按罪當棄市。可是在武帝幹預之下,魏其侯被免除死刑。魏其侯還沒高興兩天,關於他的流言蜚語又上達天聽,於是武帝又改變主意,將他棄市於渭城。
再比如:主父偃案。主父偃被人以劫迫齊王自殺的罪名舉報,但調查發現,主父偃只有私受賄賂的罪行,脅迫齊王自殺事情和他無關。按照法律程序,應判主父偃受賄罪。然而,武帝為了平息諸侯的眾怒,判了主父偃族滅之刑。
「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
由以上兩個案件可知,法律在漢武帝那裡不過是一個夜壺:「合其心意則用,不合心意則棄。」
綜上,漢武帝時期的「獨尊儒術」不過是一場愚弄大眾的騙局,是武帝對天下人的一種政治姿態,他真正想要的是:「儒家中的君權至上,法家的酷吏政治。」而其獨尊的「外儒」並非真正的儒術;「內法」也非真正的法家,武帝的治國之道完全是一個東拼西湊的弗蘭肯斯坦。
漢武帝死後1700多年後,「蜀中三傑」之一的唐甄在其唯一傳世著作《潛書·柅政》中這樣寫道:「雖有仁政,百姓耳聞之而未嘗身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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