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彩映(大興村)
前一段時間我都常買貝貝南瓜吃。一來,這種南瓜有著輕巧的個頭,一次一個早餐剛剛好(我吃得有點多),用不著計算一個南瓜吃幾頓。二來,把瓜洗淨放進蒸鍋,十五分鐘就好,連刀都不用過,妙在方便。貝貝南瓜雖然披著一身厚厚的墨綠皺皮,看起來是塊十足的硬骨頭,竟連皮帶瓤都可下肚,頗省時省力。
很多網紅博主都在努力種草賣瓜,但我只是普通的吃瓜群眾,不追求那種極致的味蕾體驗,只是在樓下生鮮店買六塊一斤的也很滿足。貝貝南瓜也爭氣,確實又甜又糯,是偏幹的沙質口感,略微有點像板慄。只是每次我吃起來,都覺得隱隱地有負罪感,總愧疚這是一種對童年的背叛。
我從小是不愛吃南瓜的。奶奶種的南瓜,不甜。南瓜這種蔬瓜,心態好,很是隨遇而安,不論肥瘠掉一片南瓜子,都可以發芽抽苗。然後藤蔓開疆拓土地到處施施款款,竟有攻城略地的勢頭。我家前門有兩口水塘,水邊的黃金位置終年被蔬果佔據,而南瓜領土最多。充足的水源賦予南瓜更驚人的生命力,結出的瓜也是又多又壯,通常可以堆積半屋子,又不容易壞,吃個一年半年的不是問題。
但是這種以數量取勝的水邊南瓜,卻失去了慢工細活般的香甜品格,就像葡萄哈密瓜最好是在吐魯番盆地,耐著性子忍受乾旱和夜急冷晝急熱的折騰,才能寫進地理教科書當甜蜜典範。我家的南瓜卻是個不勞而獲的反面教材。
和笨頭笨腦的南瓜不同,我很喜歡吃南瓜的副產品——南瓜藤,撕了那層帶毛刺兒的皮,切碎,不論是清炒還是炒肉都香。然而我奶奶是個極沒有耐性的粗人,只做和身材極不相稱的大手筆,譬如種個幾畝紅薯玉米,伺候挑糞鋤草不是問題。稍細一點的她不會也不想會,撕南瓜藤這種需要動用指甲尖兒的安靜活兒,在我的央求之下實行過一次。
奶奶剛坐下來,她挑了一根最大的紅薯藤,但還是比她壯黑的手指要細,「冤氣嘞!還不如莫吃了。」我聽到一句。「冤氣」是我奶奶的口頭禪之一,地地道道的家鄉語氣詞,意思類似於『見鬼』、『荒唐』之類的不滿。
馬上,奶奶就覺得吃南瓜藤是一件不值當的野路子。那時候我還沒有在外婆那裡繼承到撕南瓜藤的絕活技巧,也沒法獨自撕完一菜碗的成品。只好任由那些南瓜藤載著南瓜們開火車一樣瘋長,反正也有的地方。
另外奶奶煮南瓜不喜削皮,其實我奶奶對於她自己種的作物從不儉省,不削皮還是出於不夠耐心,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也能吃。切成麻醬大的四方塊,家鄉有句熟語:「南瓜坨子冬瓜片,絲瓜削起轉。」大塊大塊的南瓜經過熬湯一般的久煮,憑它樹皮那樣硬也屈服得松塌了。
然而松塌是松塌,並不會自己脫落,每一口我都要用門牙把皮與肉劈開,再把皮吐出來。雖然這技術也漸漸嫻熟,可每吃一口寡淡的南瓜肉,還要處理雞蛋殼般的南瓜皮,我有時候會覺得,它的味道實在配不上金黃的色澤,有一種被欺騙後的失望。
雖然同為又多又大又寡淡的冬瓜我也不愛吃,但是好歹人家冬瓜沒有長一張鮮豔招搖的皮囊啊!而且冬瓜的寡淡,執行得很徹底,從質感貫通到味感都很符合袁子才所說「無味使之入」的食物美學,再往深了說,還符合老子的「五味使人口爽」的「大道至簡」哲學。
往平民裡說,至少在吾鄉是可以把它製成冬瓜皮的,日曬煙燻後在土罈子裡濃縮著歲月的溫度,和著肥大的五花肉,那濃鬱的焦潤,令人黯淡的記憶都要活色生香起來。
然而後天不努力的南瓜水淡水淡,也提供不了身段變化,沒有形成一套屬於自己的美學。我倒也沒有多厭棄這多的吃不完的南瓜,只是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對一種蔬菜的不理會已經算是一種討厭的定罪了。
當然對南瓜我也有自己的故事。
有一天我去同學家玩,被留吃午飯,吃的是南瓜,又甜又粉的南瓜。回到家吃晚飯,恰巧又是吃南瓜,只是不甜不粉了。我漫不經心地說:「奶奶,今天我在大邊灣玩,×××家的南瓜比我們家的好吃。」
「昂屋裡噶不好吃啊呱(我們家的不好吃嗎)?」
「一點都不好吃,她屋裡噶清甜噶(她家的非常甜)。會帶(而且)削噶皮哩。」
第二天奶奶果然煮了一鍋很甜的南瓜,奶奶很滿意地說今天的南瓜好甜,「當真吃得(真的好吃)。」我吃著似乎是很甜,但還是不對勁,是加了糖的甜。南瓜湯甜到齁,南瓜本人卻很有骨氣,依然保持著脆爽寡淡的口感,就算加了一籮筐白砂糖,甜味沒有長驅直入,游離地掛在表面和湯裡。
「還是不好吃,冇得×××屋裡的好吃。」我其實也沒有很喜歡吃別人家的南瓜,可是不知道怎麼地就執拗地要比較一下。
這以後的有一天,奶奶背了兩個大南瓜回來,南瓜沉沉地壓著她頭上的背簍。吾鄉人稱這種方形竹簍為「背籃」,是粗絲胎的六角疏編,鎖口有一個邊穿著一根蛇皮袋片兒做的扁背帶,都是爺爺編織的,還給我做了一個專屬的兒童版背籃打打醬油。然而我奶奶身軀極其瘦小,卻常年背著一個比她要魁梧得多的背籃。這個背籃幾乎是奶奶的隨身背包,砍柴、殺魚草、割菜、施肥。
看著這個路,是從姑姑家回來的。
我的姑姑是個啞巴,從小失聰,但竟然做什麼都好看又好吃,不論是種的養的還是自己手作的,她是那種有特殊天分的農婦,黃瓜茄子都能被打理得極甜。看著從姑姑家方向回來的南瓜,我知道這天的南瓜是很好吃的。
「賣賣(姑姑)屋裡的南瓜,當真清甜噶。昂屋裡噶南瓜噠吃不完,你還走到賣賣屋裡去背。」
「是你哈(說的)昂屋裡噶不好吃啊。」
後來我就不再說家裡的南瓜不好吃了。但是確實是真的不好吃。但是我再也不說了。
就算是讀書離家遠了,我也不太吃南瓜了。不是因為那種寡淡的、水脆的記憶印象太根深蒂固,也不是因為它味道飄忽不定。而是我總想起奶奶的不削皮的白糖南瓜,和那個姑姑家的甜南瓜。偶爾在食堂吃一次,很甜,「外面的南瓜還是比家裡的甜多了。」這種比較簡直像是毒藥,開了頭就剎不了尾,無論何時吃到南瓜都按捺不住,自然是和奶奶那加了糖的南瓜比較。
唉,其實那加了糖的南瓜可能也挺好吃的。可是當時天天都是尋常吃飯,好像總要找點生活的茬,才能在沒有意外的白描生活裡扯出一道小口子,才能對得起每餐桌上的鹹菜湯水,才能與灶臺邊的貓四目相對的時候,交流一點微妙的信息,那是只頎長的兇懶的蘆花貓,正打著拱子準備伸懶腰。
吃個貝貝南瓜也讓我突然溼了眼眶,雖然樣子相去甚遠,可還是好想念奶奶的南瓜,不甜而甜。我思緒之瘋長,像那水邊的南瓜藤,胡亂長出許多南瓜,毫無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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