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歲的W每天都睡不夠,上班太辛苦了,一碰枕頭就睡著。
她是一名入職兩年的外企白領,工作時間朝九晚五,月薪稅前8K,算是不錯的工資。
W來自內陸一個小縣城,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普通職工,對她百般寵愛,給了一切能給的。
她畢業後留在上海工作,成了街坊鄰居嘴裡的驕傲。背著入職前狠狠心買的昂貴通勤包,穿著優雅貼身的套裝,踩著7cm的高跟鞋,每天踏進公司大門的那一瞬間,好像踏進了夢寐以求的人生。
但這一切都無法改變每個月三千二、押一付三的房租,上下班加起來三個小時的地鐵,也無法改變積壓的工作量、突然的加班和遲遲不漲的工資,每到月底所剩無幾的帳戶餘額和從內疲憊到外的身體。朋友圈的誰買房,誰換車,都與她無關。
也想過乾脆辭職回家,雖然工資低一點,但爸媽和自己加起來能湊個小公寓的首付,然而她一想到那個連火車站都沒有的小城,想到自己十幾年的寒窗苦讀最後變成了瑣碎的家長裡短,想到曾經意氣風發肆意青春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而未來不可期,她抓緊了被角,一陣恐慌。
21歲的L每晚都睡不著,原因無它,白天睡得夠多了。
讀大學以後他養成了一個壞習慣,慣性逃課。一開始只是偶然一次睡過頭,悶在被子裡躲過了早起室友的嘰嘰喳喳,後來就變成了一種惡性循環,白天睡太多於是晚上睡不著,用遊戲和閒聊消磨時間,他沾沾自喜的抱著熬夜偷來的幾個小時,卻沒有發現丟了更重要的東西。
荒廢學業的後果就是期末考的一塌糊塗,該找實習的時候發現自己績點不高、沒有項目也沒有社團活動,簡歷空得能畫畫。
室友找了實習,每天早出晚歸,他心裡覺得很羨慕,也暗搓搓投了幾家公司,無一例外的沒有回應,內心焦躁不安,表面上還要裝得雲淡風輕。一點小事卻成了壓彎駱駝的稻草,他禁不住反思自己為什麼沒有好好上課,為什麼高考沒有報個更好就業的專業,為什麼高中沒有聽家長的話發狠念書。
還沒有到最糟糕的階段,但他覺得已經無法改變了。
「說出來可能你不信,我覺得我有抑鬱症。」
小Z在對話框裡敲下這些文字,這是她的秘密空間,一個只對自己開放的博客。平時她是大家的開心果,或是在微博上狂點讚,或是在微信群裡尬表情包,朋友圈也是一片熱鬧歡騰。
「但只有我知道,我是一個多麼差勁的人。我時常陷入一種深刻的自我厭惡中,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未來的一切都沒有希望。影響我情緒的可以是生活中最微小的事情,或者是暫時性的挫折。三天之後我也許會忘記困擾我的是什麼事情,但這三天,我易燃易爆,痛哭流涕,我知道我能熬過去,但熬的過程痛苦是實實在在的。」
小Z的父母是唯一見識過她焦躁情緒的人,老實巴交的夫妻不理解自己平時總是笑嘻嘻的女兒為什麼突然變成一個狂暴尖刻的怪物,像一隻刺蝟一樣露出渾身尖刺,她顫抖著,對身邊的一切感到憤怒,但當她被逼問緣由時,卻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難過,但連這種無來由的難過都無法控制,這是讓我更絕望的原因。我沒有朋友,沒有愛人,一事無成,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控制。我想做一個膚淺但快樂的人,可惜思考了許多無用且痛苦的東西。」
小Z哭累了,她抽噎著拆開桌上的奶茶喝了一口,終於平靜下來。她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從頭看到尾內心已經毫無波瀾。點擊發送——保存——僅自己可見,她知道自己又熬過了一天。
在寫這篇稿子之前我發了一條朋友圈,「有沒有覺得自己有焦躁抑鬱傾向的朋友,我們聊聊好嗎」,獲得了比平時熱烈許多的反響。我知道並不是把抑鬱當時髦,大多數會回應這個話題的人,是真的在調整自己情緒心態上有困難。但讓我詫異的是,其中大部分都是朋友圈的活躍分子,平常絕對不會把他們和「抑鬱」扯上關係的那種。
陽光照射著海面,卻照不到冰涼的海底。之前在微博上看到過一段話,「和老一輩崩潰了就歇斯底裡摔門砸東西不一樣,當代摩登的都市人崩潰起來毫無聲息,一點跡象都沒有。很多年輕人看上去是在發呆或者是玩手機,但其實已經完全崩潰了,你碰一下他他就可能想死了,dead inside。」
當代年輕人的憂鬱,在我這邊是一個無解題。在長輩眼中是無病呻吟,在同齡人眼裡是感同身受但愛莫能助。也許因為獨生子女政策,他們沒有兄弟姐妹的陪伴,父母忙於工作,帶自己的老一輩又有深刻代溝,經歷著經濟科技的快速發展,身體心靈的雙重早熟,每天接收巨大的信息量卻沒有傾訴的對象,於是他們安靜下來,成了沉默的一代。我想這也是宅文化如此盛行的原因之一吧。
許多人看不起年輕人的抑鬱,認為這是一種還沒有經歷過挫折就提前出現的恐懼。我自問過也問過許多人,為什麼我們經歷那麼少卻想法那麼多,為什麼我們明明是成年人卻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控制,為什麼我們會為了芝麻大的事陷入低迷的情緒出不來,為什麼我們永遠長不大?
這也是無解的。我們思考得也太多,真正行動起來卻很少。渴望掏心掏肺的友情,卻在付出時斤斤計較;羨慕別人有理想有衝勁,卻總是狠不下心逼自己努力;難過的時候不是去跑個步,而是放任自己陷在沙發裡走不出來,惡性循環,越想說越無人可說,再問自己的無人可說感到悲痛。
我經常想為什麼父母好像操心的永遠是是家長裡短,不像我一樣,全是哲學問題,但他們能走出來,而我走不出。後來才明白,在我獨自為一些無法名狀的事物憂鬱的時候,我的父輩們在找解決的辦法,庇護著我們,奢侈的給了我們可以拿來憂鬱拿來浪費的時間。也許他們在我們這個年紀也有過類似的苦楚,他們希望的也不過是我們能快點長大,慢慢過渡到他們的階段。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覺得我有抑鬱症,但我知道我沒有。雖然緩慢,但每一次的痛苦煎熬都在拉扯著我成長,為的是將來可以回想不起如今深夜的輾轉和痛哭。L和W和Z和我都沒有被打倒,你也一樣。
「如需轉載,請註明來自南大未來編輯部--新記者<NJUXJZ>」
採訪 | 殷琪
文稿 | 殷琪
排版 | 韋志珍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