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所說的「凡夫俗子」這個詞為德語直譯,按文章的語境來說並非如漢語的「凡夫俗子」這樣略帶貶義,他所說的,無非就是普通的人們。而所謂的理性,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為:對自己靈魂的那份認知。理性的缺失,源於我們對生活的毫無把握。
我們都痛苦,因為平凡。平凡中最為痛苦的並非無常,恰恰是凡常,是細微的瑣碎,是羈絆在身的物質。這些東西我們往往無法超脫,即便在無法超脫的前提下我們也很少能真正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生命。
用理性來拯救痛苦,這很難理解。但如果說:用智慧來消化煩惱,用品質來提升生活的質量,用清醒的認知看破虛偽,用投身自己所熱愛的事業忘卻焦慮……嗯,清楚多了。
也許叔本華所說的,是只有當我們真正明白自己生命的所屬的時候,那份心境,才是快樂。
日常生活裡,一旦沒有激情來刺激,便會令人感到沉悶厭煩,枯燥乏味,有了激情,生活又很快變得痛苦不堪。惟有那些因自然賦予了超凡理智的人,才是幸福的人,因為這能夠使他們過理智的生活,過無痛苦的趣味橫生的生活。僅僅只有閒暇自身,即只有意志的作用,而無理智,那是很不夠的,必須有實在的超人的力量,要免於意志的作用而求助於理智。正如塞涅卡所說:無知者的閒暇莫過於死亡,等於生存的墳墓。由於心靈的生活隨著實在的能力的變化而變化,因此心靈的生活能夠無止境地展開。心靈的生活不僅能抵禦煩惱,而且能夠防止煩惱的有害影響。它使我們免交壞朋友,避開許多危險、災難以及奢侈浪費,而那些把自己的幸福完全建立在外部世界的人,則不可避免地要遇到這一切。如我的哲學雖然從來沒有給我贏得一個小錢,但它卻為我節省了許多開銷。
凡夫俗子們把他們的身外之物當做生活幸福的根據,如財產、地位、妻室兒女、朋友、社交,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切,所以,一旦他們失去了這些,或者一旦這些使他失望,那麼,他的幸福的基礎便全面崩潰了。換言之,他的重心並不在他自身。而因為各種願望和奇怪的想法在不斷地變化著,如若他是一位有資產的人,那麼他的重心有時是他的鄉間宅第,有時則是買馬,或宴請友人,或旅行——簡單地說,過著奢侈豪華的生活,這也就是他從他的身外之物尋找快樂的原因。在論及相反情況以前,我們先比較—下在兩個極端之中的這一類人,這種人並沒有傑出的精神能力,但其理智又多少比一般人要多一些。他對藝術的愛好只限於粗淺的涉獵,或者只對某個科學的分支興趣——如植物學,或物理學、天文學、歷史,並能在這種研究中找到極大的樂趣朝一日,那些導致幸福的外在推動力一旦枯竭,或者不再能夠滿足他,他便會靠這研究來取悅於他自己。這樣的人,可以說,其重心已經部分地存在於他自身之中但這種對於藝術的一知半解的愛好與創造性的活動迥然有別;對科學的業餘研究易流於淺疏,而且不可能觸及問題的實質。人不應當完全把自己投身到這樣的追上來,或者讓這些追求完全充滿了整個的生活,以至於對其他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興趣。惟有最高的理智能力,即我們稱其為天資的東西,無論它把生活看做是詩的主題,還是看做哲學的主題,它要研究所有的時代和一切存在,並力圖表達它關於世界的獨特的概念。所以,對天才來說,最為急需的乃是無任何幹擾的職業、他自己的 想及其作品;他樂於孤寂,閒暇給他愉快,而其餘一切都是不必要的,甚至那不啻是些負擔而已。
惟有這樣的人,才可以說他的重心完全存在於他自身之中。這就說明了,這樣人——他們極其稀少,無論他們的性格多麼優秀,他們都不會對朋友、家庭或總之一般說來的公眾,表現出過多的熱情和興趣,而其他的人則常常這樣。如果他們心裡,有他們自己,那麼他們就不會為失去任何別的東西而沮喪。這就使得他們的性格,了孤寂的基礎,由於其他人絕不會使他們感到滿意,因而這種孤寂對他們越發有總的說來,他們就像本性與別人不同的人,因為他們不斷地強烈地感到這種差別以他們就像外國人一樣,習慣於流離轉徙,浪跡天涯,對人類進行一般的思考,用我們」而非「我們」來指稱人類。
所以,我們的結論是,自然賦予他以理智財富的人乃是最幸福的人,主觀世界,比客觀世界和我們的關係緊密得多。因為無論客觀事物是什麼,也只能間接地起:用,而且還必須以主觀的東西為媒介。
盧西安說,靈魂富有才是惟一真正的富有,其他所有的財寶甚至會導致極大的毀滅(格言,12)。內心豐富的人不需要任何外在的東西,但需要與之相反的寧靜和閒暇,發展和鍛鍊其理智的能力,即享受他的這種財富;簡單地說,在他的整個一生中每時每刻,他只需要表現他自己。如果他註定要以這種特性的心靈影響整個民族那麼他只有一種方式來衡量是否幸福——是否能夠使其能力日臻完美並且是否完成,他的使命,其他一切都無足輕重。因此,一切時代裡的最有才智的人都賦予無幹擾閒暇以無限的價值,就仿佛它同人本身一樣重要。亞里斯多德說,幸福由閒暇構成據第歐根尼·拉爾修記載,蘇格拉底稱頌閒暇是我們所能擁有的最美好的東西。所以,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一書中,亞里斯多德指出,獻身於哲學的生活是最幸福的活;或者像他在《政治學》中所說的那樣,無論什麼能力,只要得到自由發揮,就是幸福。這和歌德在《威廉·邁斯特》中所說的也完全一致,生而有天才並且要利用這種才的人,在利用其天賦時會得到最大的幸福。
然而,普通人的命運註定難得有無幹擾的閒暇,而且它並不屬於人的本性,因一般人命中注定要終生為著他自己和他的家人謀求生活必需品,他為求得生存而艱難相搏,不可能有過多的智力活動。所以,一般人很快就會對無幹擾的閒暇感到厭倦,如若沒有一些不真實不自然的目的來佔有它,如玩樂、消遣,以及所有癖好,人生便會成為一個沉重的負擔。由於這個原因,它受到了種種可能性的威脅,正如這句格言所說的——一旦無所事事,最難的莫過於保持平靜。另一方面,理智太過超常,便會同變態一樣不自然。但是如果一個人擁有超常的理智,那麼,他便是一位幸福的人,他所需要的無幹擾的閒暇,正好是其他人認為令人感到難以負擔的、有害的;一旦缺少了閒暇,他便會成為套上韁繩的柏伽索斯①,便會不幸。如若這兩種情況,即外在的與內在的、無幹擾的閒暇與極度的理智,碰巧在同一人身上統一起來,那將是一種極大的幸運;如若結局一直令人滿意,那麼便會享有一種更高級的人生,那免於痛苦和煩惱的人生,免於為著生存而作痛苦鬥爭的人生,能夠享受閒暇的人生(這本身便是自由悠閒的存在)——只需相互中和抵消,不幸便會奔走他方。
然而,有些說法和這種看法相反。理智過人意味著性格極度神經質,因而對任何形式的痛苦都極其敏感。而且,這種天賦意味著性格狂熱執著,想像更為誇張鮮明,這種想像如影隨形不可分離地伴隨著超常的理智能力,它會使具有這種想像的人,產生程度相同的強烈情感,使他們的情感無比猛烈,而尋常的人對於較輕微的情感也深受其苦。世界上產生痛苦的事情比引起快樂的事情多。有人常常似是而非地說到,心靈狹隘的人實質上乃是最幸福的人,雖然他的幸運並不為人所羨慕。關於這一點,我不打算在讀者自己進行判斷前表明我的看法,尤其因為索福克勒斯自己表明了兩種完全相牴觸的意見。他說:「思想乃是幸福至關重要的因素。」但在別的地方,他又說:「沒有思想的生活是最快樂的生活。」《舊約全書》的哲人們也發現他們自己面臨著同樣的矛盾。如《聖經外傳》上寫道:「愚昧無知的生活比死亡還要可怕。」而在舊約.傳道書》中又說:「有多少智慧便有多少不幸,創造了知識就等於創造了悲哀。」
但是,我們說,精神空虛貧乏的人因為其理智狹隘偏執平庸流俗,所以嚴格地說,只能稱為「凡夫俗子」(philister)——這是德語的一種獨特表達,屬於大學裡所流行的俚語;後來使用時,通過類比的方法獲得了更高的意義,儘管它仍有著原來的含義,意思是指沒有靈感的人,「凡夫俗子」便是沒有靈感的人。我寧願採取更為偏激的觀點,用「凡夫俗子」這個詞來指那些為著並不真實而自以為實在的現實而忙忙碌碌的人。但這樣的定義還只是一種抽象模糊的界說,所以並不十分容易理解,在這篇論文裡出現這樣的定義幾乎是不合適的,因為本文的目的就在於通俗。如若我們能令人滿意地揭示辨別凡夫俗子的那些本質特徵,那麼我們便可以輕而易舉地闡明其他的定義。
第一,相對於他自身,他沒有理智上的快樂。如前所說,沒有真實的需要,便不會有真正的快樂。凡夫俗子們並非靠了獲取知識的欲望,靠著為他們自身著想的遠見卓識,也不是依靠那與他們極其接近的富於真正審美樂趣的體驗,來給他們的生活灌注活力。如若這種快樂為上流社會所歡迎,那麼這些凡夫俗子便會趨之若鶩,他強迫自己這樣做,但他們所發現的興趣只局限在儘可能少的程度。他們惟一真正的快樂是感官的快樂,他們認為只有感官的快樂才能彌補其他方面的損失。在他們看來,牡蠣和香檳酒便是生活的最高目的。他們的生活就是為了獲取能給他們帶來物質福利的東西。他們確實會為此感到幸福,雖然這會引起他們一些苦惱。即使沉浸在奢侈豪華的生活之中,他們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煩惱。為了解除苦惱,他們使用大量的迷幻藥物、玩球、看戲、跳舞、打牌、賭博、賽馬、玩女人、飲酒作樂,旅行,等等,但所有這一切並不能使人免於煩惱,因為哪裡沒有理智的需要,哪裡就不可能有理智的快樂。凡夫俗子們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呆滯愚笨、麻木不仁,和牲畜極其相似。任何東西也無法使他高興、激動或感興趣,那種感官的快樂一旦衰竭,他們的社會交往便即刻成為負擔,有人也許就會厭倦打牌了。捨棄那些浮華虛榮的快樂,他可以通過這些虛榮來享受到自己的實實在在的快樂。如,他感到自己在財產、地位上,相對其他那些敬重他的人的權勢及力量,都高人一等;或者去追隨那些富有而且權勢顯赫的人,依靠著他們的光輝來榮耀自己——這即是英國人稱之為「勢利鬼」的傢伙。
第二,從凡夫俗子的本性來看,由於他沒有理智的需要,而只有物質的需求,因而他會與那些能夠滿足他的物質需要而非精神需要的人進行交往。他把從朋友那裡得到任何形式的理智能力看做是最無關緊要的事情;而且,即使他碰巧遇上別人擁有種能力,那也會引起他們的反感甚至憎惡。原因很簡單,因為除了令人不快的自卑感外,在他的內心深處感受到一種愚蠢的妒意,而他不得不把這種妒意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不過這種妒忌有時會變成一種藏而不露的積怨。儘管如此,他也絕不會想到使自己的價值或財富觀念與這樣一些性質的標準符合一致。他不斷地追求著地位、財富、力量和權勢,在他眼中,只有這些東西才算是世界上真正一本萬利的東西;他志在使自己擅長於謀取這些福利,這便是作為一個沒有理智需要之人的結局。對理想毫無興趣,這是所有庸夫們最大的苦惱,而且為免於苦惱,他們不斷地需要實在的東西,而實在的東西既不能使人知足,也是危險萬分的。當他們一旦對這些失去了興趣,他們便會疲憊不堪。相反,理想的世界是廣闊無邊的、平靜如水的,它是「來自於我們傷領域之後的某種東西」。②
本文選自《叔本華論說文集》第一卷《人生智慧》,翻譯:秦典華
注釋:
①柏伽索斯,希臘神話中有雙翼的飛馬,被它踩踏過的地方有泉水湧出,詩人飲了便會產生靈感,所以柏伽索斯乃是詩人靈感的象徵。
②在上述產生幸福的個人品性的論說中,我主要關注的是人的自然的和理智的本性。至於說明「道德」對幸福的直接的和間接的影響,請參照我的獲獎論文《道德的基礎》(第22節)。——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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