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
乾隆癸未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沈復生在蘇州滄浪亭畔一個書香世家,遂開始了隨波逐流的浮世生活。
半生歡喜,半生流離,詩意和情趣並存,動亂和憂患同在。
悲歡離合總無情,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就像暑熱的天氣,忽而豔陽高照,滿耳蟬鳴,忽而急雨來襲,蛙聲一片。
東坡有詩云「事如春夢了無痕」,世事如春夢了無痕跡。如夢初醒,俱是過往雲煙,蹤跡飄忽,淚眼模糊,終是大夢一場空。
若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念於此,沈複寫下了自傳體散文《浮生六記》。
《浮生六記》現存四記,依次是《閨房記樂》《閒情記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如果用四字形容四記,即樂而不淫,趣而不俗,愁而不傷,快而不粗。
沈復或許不是合格的丈夫,陳芸或許不是稱職的妻子,然人無完人,難免沒有瑕疵。讓我們暫且拋卻成見,跟隨沈復的筆墨欣賞一場視覺盛宴。
窮有窮的活法
生存不等於生活,前者是使生命不絕於世的努力爭取,後者是在此基礎上使生命生動鮮活的多彩呈現。簡言之,生存是活著,生活是活著的方式,或五彩繽紛,風雲變幻,或單調乏味,從一而終。
會生活的人,才不枉此生,才不辜造物主的殷勤期盼。
沈復一直為衣食奔波,雖不似富貴人家衣食無憂,盡享安逸,可也把生活過出了滋味,不過是多了詩情畫意的意趣,少了朱門酒肉臭的俗氣。
沈復和陳芸在我取軒讀書論古,品月評花;七夕節拜織女,鐫刻於印章上的「願生生世世為夫婦」是這對痴情男女的由衷希冀;中秋節遊滄浪亭,明月懸於樹梢,風生袖底,頓覺俗慮塵懷消弭 ,陳芸不覺嘆曰:「今日之遊樂矣!」
新婚燕爾的濃情蜜意沒有在時光馬不停蹄地狂奔裡稍嘗減損,而是變幻為無中生有的新奇和苦中作樂的情趣。
古時的女子不能在大庭廣眾前拋頭露面,沈復每每因此無法攜陳芸同訪名山大川、遨遊天下而心生遺憾。《閨房記樂》有兩個例外。
洞庭君誕辰,在沈復大肆渲染和慫恿下,陳芸女扮男裝與夫君同遊廟會。
沈復去吳江弔唁錢師竹先生,陳芸想一觀太湖美景,便假託回娘家為由,同沈復一先一後齊集太湖。只見風帆沙鳥,水天一色,陳芸呼曰:「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來閨閣女子見此景者能有幾人哉。
路是走出來的,辦法是想出來的。有時候,靈機一動會使不可能成為可能。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窮日子是苦,適當的癖好陶冶性情之餘,能讓生活的苦不再那麼突兀,趣味和意境取而代之。
沈復喜歡養花,精通剪枝養節的辦法,了解接花疊石的套路;能用石頭、花草造出假山;能想辦法加大房間的空間距離,使窄小的屋子看起來空間綽綽有餘;房間裡薰香,韻味悠長,不失為清閒裡的雅趣。
陳芸將死了的蟲子系在花草之間的法子使案頭上的插花更加生機盎然,她做的「活花屏」也十分精妙,也曾想到僱餛飩擔子在油菜花開的時節於柳蔭下煮酒烹茶,置備飯食,賞花飲酒,自得陶然。
不但沈復知悉如何增加生活趣味,蕙質蘭心的陳芸也是個會生活的女子。
沈復、陳芸互為知己,也是彼此唯一的知己。陳芸懂得察言觀色,對沈復的一舉一動瞭然於心。二人既是心心相印的夫妻,亦是志同道合的的閨閣良友。
生活清貧,陳芸卻從未有過抱怨,而是甘於清貧,在物質上不作過多要求,甚至奢望。
陳芸的癖好和沈復一樣,很是珍惜破書殘畫,分類搜集後,統一命名為「斷簡殘編」「棄餘集賞」。對於首飾穿戴,不是很在意。沈復之弟啟堂娶妻時,陳芸拿出珍珠花作催妝禮。陳芸的堂姐出嫁,滿室華裳麗服,陳芸卻一身素淡,只鞋子是新的。
在老僕婦家小住期間,陳芸陶醉於野趣,憧憬道:「他年定要和夫君在此處建房子,繞屋置菜園十畝,僕人僕婦種植瓜果蔬菜,供給日常家用。夫君畫畫,我刺繡,以備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之計了。」
布衣菜飯,簡約素樸,陳芸引以為樂。陳芸沒有追去麼?布衣菜飯就是追求。陳芸不幸福麼?布衣菜飯就是幸福。陳芸也在生活裡踐行著追求,體驗著幸福。
假如隱逸是罪過
像陳芸這樣不挑吃、不挑穿的女子無論在哪個時代,都少之又少,不可多得。陳芸自己也知道,不是所有女子都跟她一樣,所以為沈復物色美妾,只是苦於沒錢。陳芸認定的又美又有韻味的憨園不是沈復這等窮酸文人消受得起的,因此憨園最後被有權勢的人奪去,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沈復身為一家之主,肩負養家餬口的重任,何以不致力於改善生活,提高生活質量?原因倆字:隱逸。
沈復到奉賢官舍學習當幕僚時,和友人顧鴻幹訪求日後結廬隱居之所。彼時,沈復不過二十出頭,就已有了歸隱遁世之意。
寄宿在蕭爽樓時,沈復和三五好友聚會有四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
可見,沈復結廬歸隱不是一時興起,它體現在舉止投足之間,這也是為什麼一介書生的他本可以走仕途之路,卻視若無睹,終日守著幾本書,幾幅畫。
沈復看似清高,實是有著和陶潛類似的意願: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可是,空有一顆隱逸的心,妻兒老小的現實令他在隱逸的道路上寸步難行。幕僚是沈復在現實面前迫不得已的低頭和妥協。
在父親的建議下,沈復輾轉各地,幹起了幕僚營生。在績溪當幕僚時,因與同事們意見不合,便辭職回鄉。官場上的卑鄙無恥令他放棄了當儒生的念頭,於是改行做生意。
沈復和施心耕等人合夥做釀酒的生意,因臺灣的林爽文事件,海上航路被阻,酒賣不出去,賠得一塌糊塗,只好重拾幕僚,重操舊業。
之後,沈復跟表妹夫徐秀峰去嶺南販賣貨物,雖賺了錢,在妓女喜兒身上就耗了百金。在家門邊設的書畫鋪,三天的收入還不夠一天開銷。
沈復就這樣在浮世生活裡隨波逐流,想起什麼做什麼,沒有具體的規劃,得過且過,不思進取,想來是那顆隱逸的心拖累了他。
沒有遠慮,必有近憂。沈復對待生活沒有行之有效的謀劃,錢的短缺令他無法和妻兒組建一個獨立的家庭,只得跟著父母住,家庭矛盾由此萌生。
先是陳芸代寫家書,家裡偶有閒言碎語,婆婆懷疑陳芸在信裡沒有如實陳述,就不讓她代寫了。沈復的父親不知所以,以為陳芸不屑於代寫家書,因此大怒。
沈復想去找父親解釋清楚,卻被陳芸攔住。陳芸這樣做,有她的理由。陳芸在家裡和婆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若把鍋扔給婆婆,她在家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因此才有「寧可被公公責備,也不想失去婆婆歡心」一說。
可是,越是擔心什麼,越是發生什麼。
五年後,陳芸受沈復囑託,給公公物色一個姚家姑娘做妾。起初,陳芸沒有將此事告知婆婆,姚家女子來家,陳芸謊稱是鄰家姑娘來閒聊玩耍的。但當生米煮成熟飯,婆婆恍然大悟,原來兒媳說的都是謊話。於是,陳芸失去了婆婆的歡心。
這種婆媳矛盾,表面上看是雞毛蒜皮的日常小事因偶然、突發所導致的婆媳之間的摩擦,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沈復缺乏財力自立,給不了陳芸安穩、與婆婆公公保持適當距離的生活,所以憂患疊加,坎坷之愁是他咎由自取。
孟子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憂患意識不可或缺,使我們活在當下的同時,又能對即將到來的或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做到有的放矢,從容不迫,不至於意外來臨時手足無措,應付不過來。
沈復的父親和表妹夫徐秀峰勸沈復有所為,有長遠之計,便是憂患意識的警醒。
溫水裡的青蛙由於沒有憂患意識,只貪圖當前安逸,漸趨沉淪,最後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所以,我們不能只活在當下,不做長遠考慮,雖不能高瞻遠矚,也應量力而行。
最近看到一篇關於《阿甘正傳》的文章,大致意思是說迷茫是常態,把握現在、走好當下的路,走著走著就會看到一片坦途。就如心無旁騖的阿甘,做一件事情只想著如何把它做好,不計較得失,不考慮其他,最終有所得。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像阿甘好運氣,車到山前不一定有路,也許是死胡同,也許是萬丈懸崖。
沈復就是一個例子。在沈復身上,看不見長遠之計、憂患意識,被父母逐出家門後,生活一下子將其打回原形,沒錢給妻子治病,只得眼睜睜看著她在自己懷裡撒手人寰。陳芸的音容笑貌永遠定格在那一刻,不復存在。
一顆隱逸的心和迫不得已的入世,本就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反映在生活裡,或許就是沈復的不思進取,不做長遠之計。
友情是無形的財富
《月亮和六便士》裡,思特裡克蘭德的妻子阿美在作家圈裡交遊甚廣,時常邀請作家們參加宴會,這讓她結交了許多作家朋友,積累了廣泛的人脈關係。
思特裡克蘭德拋妻棄子跑到巴黎後,阿美為了生存,做起了打字工作,這些人脈幫了她不少的忙,可以說如魚得水,事業做得風生水起。
沈復也有諸多朋友,在他無助的時候,他們總能伸出援助之手,助他渡過難關,是沈復無形的財富。
沈復被趕出家後, 刊江的朋友把他介紹到貢局負責筆墨文書的工作,沈復的身心才略覺安穩,可是猝不及防的裁員讓沈復失了業,實乃無妄之災。
在沈復父親的喪事期間,弟弟啟堂指使債主來找沈復討債,夏淡安、夏揖山兩兄弟及時趕來,為沈復安置住所,提供賺錢機會,沈復由此得了二十兩銀子的報酬。
之後,沈復隨石琢堂到荊州,抵潼關,走山東,進京都。
沈復的後半生,就是在朋友的幫趁下度過的,雙方情如手足,弟弟啟堂見到此情此景,該有多羞慚。
沈復的朋友猶如貴人,總是能救他於水火之中,危難之際。顛沛流離的浮生,如果沒有朋友的幫扶,沈復可能會更慘,情形也更糟。朋友多了路好走,在沈復來看,確是至理名言。
寫在最後
讀《浮生六記》,建議大家少用俗世的眼光看待沈復和陳芸。沈復不一定無能,清高,陳芸不一定不幸福,局外人的我們怎能感受得到局內人的真切和實實在在。最好也不要站在道德制高點加以指責或提出沈復要這樣做、陳芸要那樣做的方法論,事後諸葛亮不太可取,應如孔子所說,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浮生六記》有「晚清小紅樓夢」之稱。
《紅樓夢》是一部世情小說,依稀記得有人說不懂世俗的沒資格讀《紅樓夢》,可能我就是世俗不通的一分子,只好將其束之高閣。
《浮生六記》是沈復用優美的筆觸寫就的自傳體散文。沈復既然有勇氣寫出真實的自己,勢必要承擔被指摘的風險。
感同身受並非易事,局外人很難真正理解局內人的快樂和憂傷。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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