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士敦對中國封建官僚的派頭是極為欣賞。他在家裡或是拜訪王公舊臣時,總願意人家稱他「莊大人」。他的名片上用中文印著「莊士敦」,下面還印上「志道」.這是他的別號,非常喜歡人家稱他「志道先生」。他每次與王公貴臣見面,他總愛學中國官場的樣子,拱手為禮。
莊士敦對我們管教很嚴,凡是他不願意做的事,從不教我們做;他不願意見的人,也不叫我們去見。我父親說,莊士敦是一個外國「書呆子」。
到了一九一九年春天,宮內傳出消息,要在近支王公子弟中挑選一個伴讀英文的。因同治、光緒兩個皇帝都沒有兒子,我和溥傑就是與溥儀最近的王公子弟了(註:溥儀、溥傑為兄弟,溥佳與溥儀為堂兄弟),因此成了「競選」主要對象。按照親疏和年齡而論,當然溥傑更為合適,可是把他的名字提上去以後,莊士敦卻不同意。理由是我的英文已有相當基礎,而溥傑必須從頭學起,他感到太麻煩。為此,我五伯對我父親還產生了誤會,以為我們託了莊士敦的人情了。這樣僵持了多日,最後還是尊重這位外國「帝師」的意見,我被「榮選」為溥儀的英文伴讀。但為了敷衍一下我五伯的面子,有挑選溥傑作了漢文伴讀。
溥儀為酬謝莊士敦教他英文,下了一道「上諭」,賞他「頭品頂戴,毓慶宮行走,紫禁城內賞乘二人肩輿,月俸是銀元一千元。我被挑選為伴讀後,溥儀也下了一道「上諭」,派在「內廷行走,伴讀英文,賞在紫禁城內騎馬」;另外,每月還賞月例八十兩。我父親接到這到「上諭」,立刻交給我朝見皇上的禮節,次日便帶我進宮去「謝恩」。一路上,我看見那些護軍們一個個那樣威嚴可怖,以及太監們那種誠惶誠恐的樣子,心裡跳的發慌。父親領我先到上書房,又到奏事處,不知經過了多少道手續,才到了養心殿朝見溥儀。我們側身進入店內,先向他請了一個跪安,接著又跪下,我父親便說:「奴才帶領溥佳叩謝皇上天恩!」然後這才把官帽摘下放在地上,以額觸地,叩了三個頭。溥儀那天穿的是袍褂,端坐在東暖閣的寶座上。我在恍惚之間,似乎聽溥儀說了聲「伊力」(滿語,起來的意思),我們才帶好官帽,側身退出來。之後,父親又帶我分別去四位太妃那裡去謝恩。待到這場「謝恩」戲表演結束時,我已汗流浹背了。
自我被「榮選」為伴讀後,祖母等都說我有「造化」,親友們紛紛前來道喜。其實,我看了宮裡那些繁瑣的禮節,森嚴的氣氛以後,總覺得那樣念書,確實和受罪沒什麼兩樣;但是「君父之命」,是不可違抗的,過了幾天,我就「走馬上任」了。
溥儀讀書的地方是在毓慶宮的西間,裡邊沒有什麼珍貴的陳設,擺的儘是書籍,靠北牆有一個大鐘表,高度幾乎與那牆相等。宮內有專門伺候溥儀讀書的太監,還有伺候師傅的坦達、太監和匠役四、五人。他們除伺候師傅們茶飯等雜役外,幾名匠役還得管理溥儀和師傅們的書寫事務。這些匠役不光有較高的文化水平,而且擅長書法,凡溥儀賞人匾額或對聯時,一般是師傅先把擬好的詞句寫在紙上,再由匠役按筆畫用針刺成小孔,撒上白粉;白粉漏在另一張紙上,溥儀就照那白粉的字形來描寫。有時他認為不甚重事的人物,就乾脆全叫匠役們代筆,反正印上他那顆「宣統御筆之寶」的「璽」,受賞者也就心滿意足了。
溥儀每天下午到達毓慶宮的時間都很準確。頭一、二年,他從養心殿到毓慶宮都是坐轎子;轎的圍墊都用明黃緞子製成。明黃色是皇帝專用的顏色,其他任何人都不得妄用,否則就是「大逆不道」。就連後、妃也只能用杏黃色。在溥儀轎前大約六、七十米的地方,有一個太監一路走,一路用嘴發出「哧、哧」的聲音,叫做「打吃」。那時,只要一聽到這種聲音,凡在屋裡的人都要停止說笑,在外邊的人都要急忙躲起來;實在躲藏不及的,就得面向牆壁而立,以免「驚駕」。轎子前後,還有不少太監,有的負責護衛,有的挑著圓籠,內置茶水、點心等東西。
我每天進宮,都必須穿長袍馬褂、戴官帽、穿靴子,腰上繫上一根黃帶子。那時在宮內當差的都留著長辮子,因我從來沒留過辮子,我父親就給我買了一條假辮子,掛在官帽上,害得我老是擔心它掉下來。
我第一次進宮伴讀那天,是和莊士敦一起去的。御前太監把我們引到毓慶宮,只見溥儀穿著長袍馬褂,腦後拖著一條長長的辮子,站在八仙桌前,等莊士敦向他行過鞠躬禮後,他才坐下。據說,這就是皇帝的尊師之禮了。可我每天見他,總得給他請跪安,然後才坐在八仙桌前開始讀書。我與溥儀相對而坐,莊士敦坐在中間。我偷偷一抬眼,就看見溥儀那張沒有一絲笑容的臉,我坐在那裡就如同坐在針毯上一樣難受,幾乎連ABC都忘記了。心裡盼著趕快下學,好容易盼到下學的時間,我就象野鳥出籠一樣奔回家去了。
按照宮內向來的規矩,每月逢二放假休息,春節放假十天。
我在宮中伴讀了五年,直到一九二四年溥儀被驅逐出宮,準備考中學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除了英文以外,其他課程都必須從頭學起。在這五年中,我受到了只有親、郡王或一品大員才能得到的種種「殊遇」,但是對於我的學業來說,大好時光就這樣白白地消磨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