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有識,有趣——鳳凰副刊
關注中國教育的人,大概都會承認這麼一個事實:中國是教育大國,但不是教育強國。很多人注意到,2004年中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19%,高等教育規模已經超過美國,躍居世界首位。據統計,2004 年全國普通高校共錄取新生420 萬人,比上年增加近40 萬;2005 年招生未見權威統計數字,只知道還在增加。目前全國各類高校在校生總數超過2000 萬。2000 萬!這已經是一個歐洲中等國家的人口總數。這你就能明白,為什麼關於「大學」的新聞與舊事,能成為公眾熱切關注的話題。
與此相對應的,是另一則報導:日前,溫家寶總理到醫院看望科學家錢學森,病榻上的錢先生坦誠建言:「現在中國沒有完全發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傑出人才。這是很大的問題。」(《溫家寶看望文學家季羨林和科學家錢學森》,《京華時報》2005 年7 月31 日)專家們於是紛紛為
中國大學把脈:有說問題在於只顧數量不問質量,有說毛病出在只講技術沒有文化,還有的認定是推崇專家蔑視通才惹的禍,等等,等等。我則讀出另外的意味:一個全世界大學生人數最多的國家,居然「沒有一所大學」能冒出「傑出人才」,這太可悲了。可見中國離「教育強國」還很遠。請注意,錢學森用的是全稱判斷,聲名顯赫的北大清華,也在其批評之列。
當然,關於中國大學的聲譽,還有另外的說法。記得是去年十一月,報紙上刊出《泰晤士報》大學排名,北大居然名列第十七(《〈泰晤士報〉推出最佳高校排名,北大躋身全球前20 名》,《中華讀書報》2004 年11 月10 日)。
在我看來,這個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國在變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地位。中國在崛起,在全球事務中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學者們在關注中國的同時,也開始關注中國的高等教育。這就有意無意地提高了中國大學的學術聲譽。對於這個排名,北大當然高興,校方網站上當即轉載。可此舉馬上受到批評。我們系一個教授,在第一時間給校長寫信,稱不該看重此類排名,應該有自己的立場,走自己的路。校方還算冷靜,到此為止,不再宣傳。
就學術實力而言,學界普遍認為,北大清華只能排在二三百,進不了前百名。當然,如果帶進學術聲譽以及實際影響力,那又是另一回事。在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說過一句很有名的「大話」:就教學及科研水平而言,北大現在不是、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是「世界一流」;但若論北大對於人類文明的貢獻,很可能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學所無法比擬的。因為,在一個東方古國崛起的關鍵時刻,一所大學竟然曾發揮如此巨大的作用,這樣的機遇,其實是千載難求的。我想說的是,大學排名取決於文化背景及理論設計,即便是國外很有影響的排行榜,也都各有其長處,也各有其盲點。說你十七,沒什麼好得意的;說你兩百,也不必要喪氣。
說這些,是有感於現在中國的大學校長,大都有理想,想做事,而且是做大事。這麼一種積極向上的志趣,如果沒有輔以腳踏實地的實幹精神,很容易變成花拳繡腿,熱衷於做表面文章。明白辦大學、辦好大學、辦第一流大學很不容易,以平常心看待中國大學的進步,不提過高的標準,更不要拿排名、獲獎說事。
國際上的大學排名,就好像諾貝爾獎,應該尊重,但不該過分推崇。前幾年,有個劍橋大學的博士生,跑來北大跟我談了好幾次,她的論文選題很有意思:如何看待中國人的諾貝爾情結。幾十年了,文學界老是絮絮叨叨,埋怨為什麼沒有中國人獲獎。有譏諷評獎委員會的「傲慢與偏見」,有說問題出在譯本上,有稱誰誰誰不死早就得獎了,還有人努力討好委員會中惟一懂中文的馬悅然。那年在香港,看馬悅然先生比比劃劃,說有那麼多作家給他寄新書及書稿,希望他翻譯並推薦給諾貝爾評獎委員會,引起在場人士的哄堂大笑,真的,我很難受。前兩天看傅光明寫的《老舍差點獲諾獎,一個神話?》,辨析一件流傳很廣的傳說:1968 年頒發給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諾貝爾文學獎,原本是準備頒給老舍的;獲悉其已在兩年前跳湖自殺,只好換了另一個東方人。這傳說破綻很多,但流傳甚廣,逼得馬悅然前幾年出面公開否認:最有可能獲獎的是沈從文,1987 年進入終審名單,1988 年再次進入終審名單,如果不是剛好那年去世,極有可能在十月獲獎(《社會科學報》2005 年7 月21 日)。結果怎麼樣?大家吵來吵去,吵了大半天,最後是法國籍的中國作家高行健獲獎了。中國作協隨後發表的聲明,在我看來,很不得體。
自然科學獎大概不會這樣,不管是大陸的、臺灣的,拿美國護照、德國護照的,只要是華人獲獎,我們都該祝賀。當然,最好是在大陸工作的科學家獲獎。但獲不獲獎,帶有某種偶然性;我看中科院院長說十年內獲獎,直捏一把汗。不是說不可能,而是將評價標準定在這裡,不太合適。
毫無疑問,中國的科學技術,必須做大做強,但這需要一個過程,而且,最好是水到渠成,切忌用搞運動的方式來提獎學術。前幾年,北大為了發展文科,春天開動員大學,秋天開表彰大學,我戲稱為「春種秋收」。用心很好,但效果並不佳。學問不是領導鼓鼓勁,就能馬上上去的;除非你事先安排好,否則,不可能立竿見影。
學術講究積累,單有個別天才不夠,還需要一大堆學術上的臺階,不可能一蹴而就。常見學生們追問,我們什麼時候才有自己獨立的理論體系?不想學走路,就想著百米衝刺,破世界紀錄,這樣的心態,很普遍。一開始,我會表揚他們「雄心壯志衝雲天」;現在,反過來,我批評他們「自私」、「偷懶」。盡想著破紀錄後的鮮花與掌聲,不願意做鋪路石。一代人,不,幾代人,摘取科學桂冠的,就那麼幾個。其他人的工作,很可能只是在「鋪路」。
不否認學問是在不斷推進,但大都是點點滴滴的進步;積少成多,終於有一天達成「科學的革命」。這樣的學術史觀,現在似乎被顛覆了;你看媒體上的報導,每天都有激動人心的突破。惟一不明白的是,如果只是各領風騷三五天,這「填補空白」也就太容易了。
老一輩學者講話嚴謹,甚至可以說是木訥,這不妨礙我們對他們的尊敬。現在不一樣了,新一代學者大都變得伶牙俐齒,能說會道。不能說沒有努力過,可很明顯,說的遠比做的好。這不是個人性格問題,而是學術制度造成的。都說近年中國學界十分浮躁,為什麼?在我看來,最大原因是各種冠冕堂皇的學術評獎。我承認「重獎之下,必有勇夫」;但不太相信評審之舉,能長學問。對於人文學者來說,獨立思考的權力、淡定讀書的心境,以及從容研究的時間,是最為重要的。印象裡,評獎最多的,是那些容易做假的行業。越是不自信,越是質量沒保證,越需要各種獎項來「保駕護航」。
得出三個小小的結論:第一,中國大學要想成為世界一流,任重道遠;第二,提升中國學術水平,不能急火燒心,更忌諱亂吃補藥;第三,過多的規劃、檢查與驗收,過於頻繁的學術評獎,不利於學術的發展。
本文摘自 陳平原 著《大學何為(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0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