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幾年,大學排名越來越傾向於避虛就實,也就是強調「數字」而忽略「影響」。
中國大學及大學教育,歷來是公共輿論關注的焦點之一。近日,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大學何為》一書再版,他以理性、平和的視角,深入討論我國大學問題的複雜性和改革的代價,受到廣大讀者關注。
好大學培養的學生,有明顯的精神印記
陳平原關注大學研究已有多年。「中國大學仍『在路上』,既非十全十美,也不是朽木不可雕,這才值得你我去追蹤,去思考,去參與。」《大學何為》講當下中國大學問題,陳平原將近年所撰關於大學的文章結集成書,書中對當下大學問題一針見血,觀點犀利。「作為人文學者,我希望以建設者的立場,努力介入當下的社會(教育)改革。」
陳平原在該書中強調,大學需要「學問」,更需要「精神」。「學校辦得好不好,除了可以量化的論文、專利、獲獎等,還得看這所大學教師及學生的精神狀態。好大學培養出來的學生,有明顯的精神印記。」
「目前中國大學的最大缺陷,是沒有個性。」陳平原指出,許多大學面目相差無幾,這讓人擔憂。
陳平原認為,有些大學還盲目追求「大而全」,「一窩蜂都在爭碩士點、博士點,這是一條很糟糕的歧路」。博士教育的快速增長,帶來一系列矛盾:學術質量不能保證,學生激增,讓科研經費捉襟見肘。
「更嚴重的是,目前排隊申請博士點的大學還很多,你怎麼說服他們安於本科或碩士生教學的現狀?」
用「講故事」說大學精神
陳平原研究大學、寫著作,最早是從「講故事」開始的。
1993年,陳平原在東京大學做研究,翻閱很多該校校史資料,深受觸動。於是,他在一篇短文裡寫道:「再過四年,我所在的北京大學就將迎來百年大慶。沒人讓我操心,只是自己跟自己過意不去,老覺得該為它作點什麼。」
1998年,北京大學百年校慶之際,陳平原編著《北大舊事》和《老北大故事》,兩本書將他所理解的北大精神,用老北大的人物和故事呈現出來。
「當每個大學都在努力發掘自己的『大學精神』,確實是有點誇張,而且容易變成一種空洞的口號」。陳平原認為,大學精神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所以他寧可「講故事」。過去的17年,在陳平原等的帶動下,「大家意識到,大學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而是一個由有血有肉、有學問有精神的人物組成的知識共同體。」
今年,陳平原新書《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出版,對「八年抗戰」大學內遷歲月進行了呈現。書中,他講述李政道的故事:1945年,19歲的李政道到西南聯大找從未謀面的吳大猷教授,希望在他的門下學習。當值西南聯大的學年中間,不可轉學。但吳大猷卻允許李政道當旁聽生。此後,李政道經常去吳大猷的家裡請教問題、做作業,還會幫老師做一點雜事,比如洗衣做飯等,師生儼然像一對父子。
「今天很多大學建在新建的大學城裡,老師與學生相處時間很短,都在搞各自的學習和科研,距離越來越遙遠了。」
寬容看待大學成長的曲折
對於今天中國的高等教育,陳平原喜歡用「亂七八糟」和「生氣淋漓」兩個詞來形容。他解釋,是因為它既混亂,又生機勃勃,也正因此,能夠看到很多新嘗試在發展。
陳平原一直呼籲:給教授和學生們留點讀書的時間,給大學留點成長的空間,這比拔苗助長、胡亂「掌聲鼓勵」要好。
對大學在成長中的曲折,陳平原態度寬容,「辦一流大學很難,需要社會的熱情鼓勵,需要大學中人的艱辛跋涉,需要積累,還不一定成功。但大學必須有自己的立場、目光與胸襟。」
【訪談】
中國崛起賦予大學發展機遇
大學排名不能過於在意數字
讀+:論實力,中國頂尖大學在世界上排名不算靠前,與世界名校有較大差距,但為何北大、清華的影響力卻似乎很大?
陳平原:談論中國大學的影響力,可參考國際排名,但不能太依賴。北大百年校慶時,我寫過一篇《作為一種文化景觀的百年校慶》,其中提及學術水平並非世界一流的北京大學,其在東方古國的復興道路上所發揮的作用,又是許多世界一流大學所不可比擬的。
在一個國家的大轉折關頭,北大挺身而出,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以至你談論百年中國的思想、政治、教育、學術,無論如何繞不開這所大學。這種機遇,說實話,千載難逢。
同樣道理,近三十年中國經濟、政治的迅速崛起,賦予北大、清華等中國大學很好的發展動力、機遇與前景。
讀+:近年的各主流世界大學排名中,北大、清華大致在45至55左右的名次,在您看來,現在的世界排名和他們的實力對等嗎?曾經一百開外的排名,是不是被低估了?
陳平原:十年前,我寫過《大學排名、大學精神與大學故事》,專門談這個問題。那年《泰晤士報》的大學排名,北大居然名列第17。在我看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據說,排名主要依據五項指標:第一,國際教師比例;第二,國際學生比例;第三,教師與學生比例;第四教師科研成果的引用——這四個指標,北大都很一般;但第五項指標——學術聲譽,北大高達322分,單項全世界排名第10,一下子提升了北大的排名。
在我看來,這個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國在變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重要性。中國在全球事務中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學者們在關注中國的同時,也在關注中國的高等教育。這就有意無意地提高了中國大學的學術聲譽。
近幾年,大學排名越來越傾向於避虛就實,也就是強調「數字」而忽略「影響」。北大、清華的國際排名大致徘徊在前50名上下,我的總體判斷是:學術水平沒這麼好,但影響力遠比這高。
中國高等教育兩條腿走路
讀+:中國大學曾經流行一個熱詞,叫「與國際接軌」。他們心目中的「國際軌道」大致是怎樣的?
陳平原:中國大學和歐美名校之間,在教學及科研方面,是有不小的距離。但我不喜歡「與國際接軌」這個提法。我常問:究竟是哪個「軌」?又應當如何「接」?國外的好大學並非都是同一模式,每個在海外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學者,都有自己心目中「理想大學」的範型。
讀+:這些年中國國力在增強,中國的大學教育與這種增長是同步的嗎?
陳平原:我發表在《探索與爭鳴》2015年第5期的《當代中國大學的步履與生機》,原本是在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的專題演講,其中有這麼一段話:「回過頭來看這一百多年的中國現代大學史,有兩處路走得比較順暢,一是1928—1937年;再就是1998—2014年。其他的年份雖也有若干亮點,但往往是起伏不定。最近十六年的爭創一流與大學擴招,二者高低搭配,各有各的道理。身在其中者,很容易發現諸多積弊;但若拉開距離,其雄心勃勃與生氣淋漓,還是很讓人懷念的。」並非因為是在國外演講,就專挑好的說;我在國內也是這麼講的。
最近這十六年,中國的高等教育兩條腿走路,一是努力做強,追趕世界一流;一是儘量做大,擴大辦學規模。應該說,兩條腿都在用力,也都很有成效。當然,操之過急留下了不少後遺症,但總的成績不容否定。
讀+:去年5月,北大啟動「燕京學堂」計劃,向全球招生,設置一年制「中國學」碩士。後引起風波,您認為這一計劃是一種有益的創新嗎?關於「利」與「弊」的爭論,您的觀點是什麼?
陳平原:平心而論,從社會募集巨額經費,創辦培養國際人才的燕京學堂,應該說是很有創意的好事。只是因計劃不周且用力太猛,加上論述時的若干瑕疵,以致引起部分師生及校友的猛烈批評。這麼一來,好事不但多磨,且效果大打折扣,實在很遺憾。
不想「高屋建瓴」地說風涼話,我希望站在建設者的立場,幫著出出主意,看能否進一步完善此計劃。相關意見適時提交給了校方,至於是否被採納,不在我考慮範圍內。
名校話題被絕對化了
讀+:現在莫言、屠呦呦等人紛紛獲得諾獎,是不是可以說,中國人大量斬獲國際大獎的時代正在到來?
陳平原:獲諾貝爾獎是很高的榮譽,但在中國,此獎項被賦予了太多的光環。隨著獲獎人數的增加,中國人逐漸能以平常心看待;從事學術研究的,更是不該過分糾結於獲不獲獎。
至於學者與大學的關係,我的導師王瑤先生曾做了個有趣的比喻:類似於商品展出在櫥窗。商品(學者)不出名時,確實得益於「高大上」的櫥窗(大學);但一旦商品出了名,情況就倒過來了。我相信諾貝爾獎評委會看中的是莫言、屠呦呦的創作及研究成果,而並非因為他們是「中國人」這個標籤。
讀+:在中國,進北大、清華成為各地高考狀元、「學霸」、精英的首選,也被人們視作是走上真正成功人生的唯一機會,您怎麼看?
陳平原:最近十多年,中國大學迅速擴張,去年毛入學率已達到37.5%,很快就會超過40%。因此,現在參加高考,不是考上考不上,而是能否進入名校的問題。
必須承認,進入北大、清華等名校,可以得到更好的學習機會,人生道路也會走得比較順暢。不僅中國,全世界都一樣,進入名校乃成功人生的重要一步。可這個話題,如今被絕對化了。很多用人單位「查三代」——學士、碩士、博士都必須是名校,這就太過分了。這樣一來,所謂「成才之路」,變成了中學階段的學習成績。好些「慢熱型」的學生,或者桀驁不馴的孩子,因高考成績不佳而沒能進入好大學,日後發展艱難。這種選拔機制,不利於偏才、怪才。當下中國教育總體水平不錯,與以前相比有明顯提升,但創造性不足,長遠看,這是隱憂。(文/宋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