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海洋
最近這段時間,中國文壇突然讓人有點耳目一新。
前有吉林省公安廳黨委副書記、常務副廳長賀電同志因發表複讀機一般的曠世奇書《平安經》貽笑方家,旋即連累自己被免職;後有弓克教授創立所謂「明學」,竟被吹捧為「弓子」「新一代國學大師」。既畫風清奇,又多少有點烏煙瘴氣。
弓克
沒過幾天,隨著高考分數的陸續公布,又有一篇出自浙江某考生之手的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走到了前臺。
高考舉辦了幾十年,出過一茬又一茬的滿分作文,然而如這篇《生活在樹上》引發如此強烈的輿論震蕩和學界爭議的,前無古人。而且就其反響來看,估計以後很長一段世界內也不會再有來者。
因為這篇文章實在是太賽博朋克了。
01
話不多說,我們先來奇文共欣賞一下。
《生活在樹上》全文
打眼一掃,就感到這篇文章的逼格不是一般的高。再仔細一讀,更是感到每個字都散發著「不明覺厲」的光芒,字裡行間滿滿的三個大字「高大上」。嚆矢、「樹上的男爵」、達達主義、孜孜矻矻、實踐場域、海德格爾、維根斯坦、麥金泰爾、切斯瓦夫·米沃什、……三句一經,五句一典,隨處都是生僻晦澀的名人和典故。很難想像,這些只有專業書籍裡才能見到的大佬們,居然會在一個高中生的考場作文中扎堆。
面對如此之多的巨咖,讀者就如同段譽被喬峰帶進了杏子林,乍然見到各路高手,完全被震懾得瞠目結舌,連抱個拳拱個手,說幾句「久仰久仰」「今日識荊,幸何如之」之類虛偽外交辭令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實在是不認識這些世外奇人,說「久仰」都覺得不知該從何「仰」起。
客觀地說,文字水平倒也不算差。但其本質是在餖飣辭藻、堆垛典故,就是一篇從論點到論據,全然不知所云、空洞無物的文章,甚至都不能說是合格的文章,只能算是句子的堆砌。這種「一頓操作猛如虎,一看內容二百五」的意識流文章即使在大學的一些人文社科的低年級學生裡都不少見,所以它出自一個高三學生之手也不算不正常。
但是這篇文章居然被評了滿分,那可能就不是太正常了。
02
比較耐人尋味的是,這篇作文除了文章本身和老師點評,就連其評分的全過程都在網上曝光出來了。
據網上資料顯示:《生活在樹上》這篇文章,第一位閱卷老師只給了39分。而在覆核時,連續兩位老師都給拔高到了55分。最後作文審查組的老師在「認真細讀」這篇文章之後,給了滿分。
最後還煞有介事地宣稱「此事彰顯了高考作文閱卷的嚴謹與科學」。而浙江省高考作文閱卷大組組長、浙江大學副教授陳建新老師還專門「揭示」了給滿分的所謂「道理」:
陳建新副教授
「它的每一句話都圍繞著個人的人生理想和家庭社會的期待之間的落差和錯位論說,文章從頭到尾邏輯嚴謹,說理到位,沒有多餘的廢話,所有的引證也並非為了充門面或填充字數。」
實在看不出來專家是怎麼得出「從頭到尾邏輯嚴謹,說理到位,沒有多餘的廢話」這一結論的,而引用的大量冷門名人名言,其目的如果不是為了「充門面或填充字數」,又是為了什麼呢?
如果說之前的爆款奇書《平安經》是栽在了過於「下裡巴人」上,那麼這篇《生活在樹上》就是「陽春白雪」的極端。過猶不及,一樣是鑽進了死胡同。所謂「邏輯嚴謹,說理到位」,實不知從何談起。
03
高考考場上,作文引發社會熱議的不在少數。2001年江蘇考生蔣昕捷用古白話寫的《赤兔之死》、2009年四川考生黃蛉的甲骨文作文都曾轟動一時。前者得了滿分,後者雖然得分不高,但考生本人得到了四川大學教授的關注和認可,認為其是「特殊人才」而破格錄取,並為他量身打造了一套學習方案。但這些文章在翻譯成現代白話文後,都沒有脫離普羅大眾的認知範圍。相比之下,《生活在樹上》的「境界」,顯然要高得多。
用甲骨文寫成的作文
《生活在樹上》羅列材料、堆築詞彙,很大程度上,已經不算寫文章,而是純屬為了「炫技」。對一位高中生來說,有這樣的知識面當然是值得讚賞的。這麼做也很值得佩服,但問題在於,沒有這個必要。
因為這種操作方式,就好比一個開電梯的自稱是「高層建築垂直交通樞紐總監」。日常生活中,有誰這樣說話,客氣一點的會覺得你裝逼,暴躁老哥可能會直接呵斥你「說人話」!
當然,高考作文是不能簡單地套入日常生活的。我上學時,語文老師就教導我們「語文高考考的就是你課外的閱讀和知識積累」,考生總不可能通過在答題卡上寫「我高中三年讀完了X本書」之類的內容來證明自己的閱讀量,所以除了在作文中咬文嚼字搜書袋而無所施其技似乎也就可以理解了。如果單從這個角度出發,那《生活在樹上》的作者顯然賭贏了。
然而,作者雖然打贏了高考這場戰役,卻有輸掉社會輿論這整個戰爭的風險,因為它所得到的評價是貶遠多於褒的。如果說目前為止《生活在樹上》對作者起到了某些正面積極的影響,似乎僅限於向閱卷老師以及大眾傳遞了一個信息:這位考生是一個讀過很多書,知識面極其廣闊、遠超同輩的人。但如果這樣,比之直接在作文裡寫「我知道海德格爾、麥金泰爾和維根斯坦」似乎也差不了太多。
有點意思的是,網上就有一個《狗屁不通文章生成器》,隨便輸一個題目進去,它就能給你自動炮製一篇「用儘量多的語句表述儘量少的內容」的長文出來。
「狗屁不通文章生成器」生成的「文章」
瞧瞧,有那味兒了是不是?
04
北宋嘉祐二年(公元1057),歐陽修擔任科舉的主考官,決心利用權力,痛革科場積弊,整肅文風。落實到實際要求,就是「應試文字言之有物,平易自然,凡為險怪奇澀之文。一律黜落」。而他也認真履行了,當奏名試榜貼出之後,所有寫怪僻之文的人全部名落孫山。
有一個叫劉幾的太學生尤為箇中高手,他的文章最後幾句寫:「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被歐陽修毫不留情地用大硃筆把文章從頭至尾地橫抹一道稱為「紅勒帛」,又批上「大紕繆」三個大字,張貼在牆上,廣而告之。
歐陽修此舉,雖然讓劉幾顏面大失,但實際上用心良苦。歐陽修深知劉幾才華極高,不希望他走上歪路,這樣處置,就是擔心一旦給了劉幾高分,以後就會引來眾多人的效仿。 自此,「科場文風幡然轉變,文體復歸於正」。
歐陽修
而劉幾也學乖了。兩年之後的科考,主考官仍是歐陽修。這一次,劉幾吸取了教訓,寫出了真正質量上乘的文章,果然一舉奪得狀元。
對比一下古人的嚴正,如今的高考閱卷組,怕是真得來一次自我反省、內部整風。
截至到目前,《生活在樹上》的評價已經開始跳樓式走低。除了浙江高考作文閱卷組外,其餘各路專家幾乎一致對其掀起了口誅筆伐。
《中國青年報》著名時評家曹林稱這篇《生活在樹上》「是在賣弄中製造混亂。給一堆胡話打滿分,可見打分的人也是一團糨糊」。
著名作家馬伯庸也說:這篇文章的風格「其實很像最近十年來學術界頗為流行的那種『不說人話』的行文方式,充斥著怪異、造作的翻譯腔與不分場合的術語濫用。我懷疑作者是不是讀了一大堆類似的論文,完全沉迷在這種不可名狀的『高級感』中」。
還有一位中學語文老師評價「此文去掉那些晦澀的詞句,留下來的並沒有多少真正的乾貨,很空泛膚淺。而且如此堂而皇之鼓勵這種類型文風,對高考、對未來並不是好事。」
所以明顯可以看出,《生活在樹上》走的顯然不是考場作文的正途。說好聽點叫獨出心裁、另闢蹊徑,說得不客氣一點,那就是歪門邪道了。
既然社會評論基本呈現一邊倒的態勢,那這篇文章得滿分就顯得非常違和了。畢竟,涉世不深的高中生可以缺乏最起碼的邏輯思辨能力,由一眾專家學者組成的高考閱卷組也沒有嗎?
雖然陳建新老師明確地「友情提示」考生「寫成這樣需要閱讀大量的專業書籍。而文字表達如此學術化,也不是一般高中學生能做到的。所以其中的晦澀也不希望同學們模仿。」但事實是:這篇佶屈聱牙的文章不光被評為滿分,還被公開表揚,甚至得到「邏輯嚴謹,說理到位」的一大疊高帽子,這本身就會引發強烈的從眾效應。僅僅一句「不希望模仿」在各種「滿分」的光環映照下,顯得蒼白無力、黯淡無光。
學生不知道什麼樣的文章才算好,滿紙胡說加亂編地開花,那其實不是啥大事。讓老師多打回來重寫幾遍就知道了。但是要是連老師都不知道什麼樣的文章才算好,那可就有點危險了。
05
《生活在樹上》得到滿分,並被當作「範文「大肆宣傳,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日後萬一有一天,學生們都在死啃枯燥的各種理論書籍,目的就是為了學幾個冷僻高深的專有名詞用於提升作文的逼格,那將會是怎樣可笑的情景?
多讀書當然無可厚非,但是讀書絕不是只把內容當來修飾作文的建築材料。畢竟文章是用來讀的,不是用來炫耀和裝逼的。老舍先生的作品,有大量的口語,讀起來明白如話。絲毫不影響他「人民藝術家「的地位。
如果不整治一下高考考場上這種故作高深而實枯澀的文風,以後高考考場上,怕是《生活在車上》《生活在船上》之類各式各樣的相聲貫口就要越來越多了。
但願我是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