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人都很淳樸,心思很單純的,眼紅、嫉妒啊這些都不會有。」墨鏡,板寸頭,格子襯衫,站在樓梯口向前張望,像個穩重的大叔。摘下墨鏡,歲月刻在眼角的痕跡顯露出來,琚三玖是原安徽朝陽廠的副廠長,今年已經65歲了,不知不覺,距退休離開朝陽廠已過14年。
為響應國家「備戰備荒為人民」的號召,朝陽微型電機廠建於1968年,代號安徽祁門縣501信箱,符合三線建設「靠山、隱蔽」的選址特點。朝陽廠最初是在山之間鑿開一個通道,作為出行的大門。起初,大門前還沒有路,只有廠房後面有一條人工修的羊腸小路,用來和外界進行交流。
三線的工廠是軍事化管理,早期,朝陽廠有十幾個部隊的人常年駐紮在朝陽廠內。每天上下班不是現在的電鈴,而是廠內廣播室通過喇叭定時定點播放軍號作息。每天上班前半個小時全廠各小組學習中共中央文件,讀《人民日報》、《解放日報》、《文匯報》等,每天都要交學習心得、輪流挨個發言、表明自己的決心。每個星期還有一次全廠大會,在大會上總結進度、匯報計劃、表揚做得好的、批評做得差的、鼓勵有進步的。琚三玖從建廠之初就來到了朝陽廠,從1972年進廠到2003年國企改制離廠,朝陽廠承載著琚三玖整個青春時期的記憶。
三線時期朝陽廠的工作證「比起上小學時的日子,在朝陽廠裡的生活是很好的。」三線建設時期,國家在祁門徵用土地建設小三線廠,琚三玖所在村組的土地也被徵用。那時農民的土地被徵用就難以實現自給自足。政府出臺政策,土地被徵用的家庭可以按畝出人口進廠工作。琚三玖就這樣,從插隊農村被招工到朝陽廠。剛到朝陽廠,琚三玖被分配到的都是苦力活,因為工作工種原因,左手虎口經常被砸腫,時常疼得連碗都端不起來。可就算是在這個時候,琚三玖也沒有後悔過進三線廠。那個時候,對於當地人來說能進三線廠是個很了不起的事情,工資高,社會地位也高,如果當地人能進三線廠都是被縣裡羨慕的對象。
年久失修,牆皮逐漸脫落,爬滿青苔三線廠在不同地區分不同類別,上海朝陽廠是三線廠屬於八類地區工資制,而安徽朝陽廠是三類。在當地,同一級別的三級工,在三類廠裡肉食補貼有1元,而在八類廠肉食補貼有8元,工資也自然不一樣。類別的劃分是根據當地生活水平、工業總產值以及人均產出決定的,類似於如今一線二線城市的工資水平不同。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新建宿舍有4棟,每棟4層,共有96戶。祁門縣電視機還沒有普及的時候,朝陽廠不僅有彩色電視,還有專門的電視活動室。祁門縣大多數人家還在用井水的時候,朝陽廠就在廠裡安裝了自來水系統並且有了單獨的浴室。
一把斷了腿的椅子在工廠中央默默靜立著琚三玖還記得自己有一段時間清閒時,就自發地每天在車間門口掃地,發工資的時候發現多了10塊錢,很驚訝,後來從主任那裡得知自己堅持掃地被領導看到了,10塊錢是用來表揚琚三玖自覺自發的積極勞動。「那時候的10塊錢可不少呢。」琚三玖的眼角洋溢著不可抑制的自豪。
「那時大家都齊心協力做一件事,工作來了,沒有一個人推辭含糊,都是積極主動的,而且保質保量。」工廠每天都有人值夜班,因為娛樂活動少,有時也會搓搓麻將,但絕不會耽誤工作進度,上半夜4個人一起玩,下半夜就是4臺機器在運轉。
屋頂早已遮不住風雨,門前雜草叢生上海、安徽雙方交接後,小三線廠最終留給安徽當地,朝陽廠裡的上海職工撤走後,廠裡剩下36個留皖人員。留下來的人每人負責一個工種,手下帶7到8個徒弟,琚三玖也是這36個人之一。安徽接管上海朝陽廠後,琚三玖帶領幾個年輕職工學習借鑑原三線時期工廠的規章制度、工藝流程,在此基礎上根據廠內具體情況和市場的變化調整和制定新的制度。「當時把仿宋字體寫得好的員工,從生產車間抽調過來。把各類制度刻到鋼板上,印刷、裝訂成冊,然後再分發到各個生產車間。」
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家進入市場經濟時代,許多三線廠產品不對路、市場萎縮,紛紛倒閉。朝陽廠的產品是將電能轉化為機械能,在那個時期被稱為「不倒翁」產品,也正是這個原因使得越來越多的私人企業也紛紛做起電機產品,市場競爭力越來越激烈。朝陽廠另闢蹊徑,做規模,創產量,發展越來越大,與此同時,兼併了經營不善的為民機械廠和七一醫療設備廠。
潮溼、破舊的生產車間現在被用來存放廢品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朝陽廠曾跟合肥工業大學研究所餘士傑教授合作開發太陽能光伏產品,也曾到新疆調研市場的可行性。通過太陽能系統產品,使新疆沙漠中的一個村莊用上了電和自來水。朝陽廠不僅產品改造升級了,管理制度也與時俱進。朝陽廠發展最好時產值過億,佔全縣工業總產值的60%,上交的財政稅收佔全縣的80%,位居全國分馬力電機行業第12位,一度是整個祁門縣的驕傲。
2003年,國有企業改制,再後來企業經營不善倒閉,朝陽廠的「朝陽」歲月由此落下帷幕。
【後記】:一樣的路線,一樣的一百七十五裡路,卻是不一樣的天氣,第一次來的時候下著瓢潑大雨,三個人在舊廠房裡尋找三線時期的痕跡。這次來晴空萬裡,白雲藍天,五個人開車帶著拍攝設備來到更深處記錄廢墟的凋敝與滄桑。
再一次見到琚三玖是在他工作的地方,琚三玖還是那麼的熱情,選場地、架幕布、打燈光、等時機,幾個小時的採訪順利完成,後來聽說中午為了配合我們還沒來得及吃飯,是同事給了他一些吃的東西。
朝陽廠比較特殊,2003年國企改革之前,一直沿用三線時期的老設備、老廠房來生產電機產品,但之後拍賣給了一位私營企業的老闆,一年後,倒閉,後被廢棄。
再一次見朝陽廠是在下午的2點多。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灰色的,散落在房角一地。牆角長滿了青苔,從房梁上滴滴答答落著水滴,傾斜的窗戶,被腐蝕的窗框,鏽跡斑斑的大門,滿地的碎石廢墟,潮溼的空氣中透著年久灰塵的味道,每踩一步,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像打開塵封的古舊老鍾頹唐的嘶啞。
這一次去朝陽廠的時候我們碰到了一群施工單位,在朝陽廠深處摻沙子、混泥土,沒有刻意上前詢問打算做什麼,可能也是不敢問吧。同去的隊友說這裡適合拍寫真,與青春洋溢的我們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同時又與內心的滄桑、蕭瑟相呼應。在我看來,滿目瘡痍的一點一滴都承載著三線人的集體回憶,一磚一瓦都在斷斷續續吟唱著歷史的滄桑、家國的情懷,一草一木都在述說著當年的盛況,如今的凋敝。
當初一天之內分頭找十幾個廠,最終只有兩個廠還在的結果讓我們感受到了了解這段歷史的迫切性。專業拍攝學長的到來,使我們又有機會去記錄這段歷史留下的枝枝葉葉。
拿著攝像機,鏡頭對準每一個能喚起小三線建設者回憶的地方。
木製的,綠漆斑駁,一把老舊的椅子,靜靜地站在溼漉漉的廠房門口不遠處,一條腿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不見,傷口緊挨著潮溼的泥土,早已腐爛發黑。靠背兩個橫木之間結了一張小小的網,黑色的蜘蛛慢悠悠地爬來爬去。
滴答滴答,室內門頭一滴一滴向下滴著水滴,不知是不是常年滴水的緣故,地上形成一處小小的水坑,向更深處走去,腐爛的木頭、廢棄的柜子、掉落的瓦片、倒下的牆磚散落一地,踩在上面,發出嘰嘰呀呀的刺耳聲音,房間裡瀰漫著潮溼的黴味,聯想當年,沉默,靜立,嘆息。
白色的方塊布,紅色的手寫字,一張布上一個大字,規規矩矩地按比例分布在車間正中間的房梁上。房間內陰暗潮溼、白布早已泛黃積了厚厚一層灰,抬頭看去,「請珍惜您的雙手!」還是如此醒目,震懾人心。
再往深處走一步,這間廠房是如此與眾不同,穿過大門,室內出奇明亮。抬眼一望,只道是房頂坍塌過半,被用作房梁的其中一些木幹斷裂,砸在房內正中間,另一些木幹,一頭與房頂相連,欲斷未斷,一頭落在地上,顫顫巍巍地支撐著整個房屋。
夜漸深,人漸散,白天的熱氣漸漸散去,山間的晚風徐徐吹來。前來拍攝的五個人做著最後的收尾工作,蟲鳴漸起,屬於蚊蟲的天下正慢慢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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