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大哥」來到商業社會
自從出版之後,《1984》在歐美迅速成為暢銷書。「老大哥在看你」的陰影像流感病毒一樣在西方世界中擴散,籠罩著半個地球,而人們對於1984這個距離並不算遙遠的年份,也不由得生發出一種揮之不去的隱憂。那麼,在60年後回顧《1984》的出版,我們能從中梳理出怎樣的時代圖景?用電視屏幕監視我們一舉一動的「老大哥」,到底是純屬虛構還是真實存在?
文·孫驍驥
今年的6月8日是喬治·歐威爾《1984》出版60年紀念。1949年的這一天,倫敦的瑟克·瓦伯格(Secker & Warburg)出版社印行了《1984》,而今年剛好60歲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也選擇了在這個時候出版向奧威爾「致敬」的小說《1Q84》。一時間,洛陽紙貴,此書一周內發行量就達到96萬本,英語、漢語譯本的版權報價也隨即飛升。
但對於村上借《1984》之名為新書造勢的做法,英國媒體表現得有些不以為然,認為此舉意在提高小說銷量,與奧威爾本人扯不上什麼關係。《每日電訊報》6月7日刊登文章稱,雖然《1Q84》銷量可觀,日本新潮社甚至在書正式發行前就增印了數萬本,但「讀者們之前並不知道一千多頁的小說究竟在講什麼故事」,不少人僅僅是衝著村上春樹和奧威爾的名聲而去,並不是文學本身。
如果說《1Q84》是「未讀先熱」,《1984》則有些明日黃花的味道。小說家羅伯特·哈裡斯近期以《怯懦膽小的溫斯頓拯救了我們》為題,在《泰晤士報》撰文指出,《1984》的出現的確改變了人們看待世界的視角,但他對未來的具體預言並不十分成功,至少,對於電子技術為人帶來的便利,奧威爾完全沒能預見到。英國人是否已對奧威爾筆下的灰暗未
來感到了厭倦?除了零星見於報端的紀念性文章以及「企鵝出版社」刊行的《1984》紀念版,奧威爾似乎正逐漸被英國大眾「遺忘」。實際上,這種情況也不難理解,對於目前政局動蕩、經濟困難的英國人來說,一本書的出版,與自己實際生活的關係並不大。在如今連人們工作都朝不保夕的英國,要讓英國人民像咱們紀念國慶60周年那樣紀念他們早已熟讀的
《1984》,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時代造成的誤讀
當1984年真正來臨的時候,人們卻頗為「高興」地看到,奧威爾對未來世界的悲觀預言實際上有些落伍,甚至是某種失敗。電視屏幕非但沒發展為政府監視民眾的工具,反而成為了人們消磨時間的一大方式;世界也並沒有被一位史達林式的「大哥級人物」所統治。不僅如此,1984之後不久,那些有「老大哥」傾向的國家紛紛易幟,甚至崩析。於是,有人預言說「歷史終結了」,人類所追求的「美麗新世界」並不在無法確定的未來,而恰恰在於我們身處其中而並不自知的現實生活。
說到《1984》的出版,不得不提先於它4年出版的《動物農莊》。直至正式面世,這部篇幅不長的小說曾前後輾轉於5家出版社。當奧威爾1944年把這部「斯威夫特以來少有的諷刺文學」書稿寄給Faber and Faber出版社時,卻遭到時任編輯的T.S.艾略特的退稿。艾略特在寫給奧威爾的退稿信中雖不忘恭維奧威爾平實又不失優雅的文筆,但他給出的最終意見是,「我們沒法確信書中的觀點是批評當前政治局勢的正確視角。」結果,小說因為內容的「政治不正確」而遭「夭折」。
不過,歷史上的政治正確與否從來都像拋向空中硬幣的兩面一樣閃爍不定。一年以後,日本投降,美蘇兩大軍事勢力形成,「冷戰」的序幕從此拉開。時移則事異,瑟克·瓦伯格出版社此時印行的《動物農莊》迅速成為各大書店的暢銷書。將小說中的公豬「拿破崙」和「雪球」類比為史達林與託洛茨基,逐漸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幾乎窮了一輩子的奧威爾,居然靠著版稅買下了蘇格蘭一個偏僻小島的寓所,並在那裡寫出了更為重要的作品《1984》。
奧威爾所擔心的「那種社會」真的不會到來嗎?60年後,小說裡的政治烽火早已熄滅,但「老大哥」的目光卻從未離開過我們。
監視與被監視變成樂趣
無疑,《1984》為奧威爾帶來了更高的聲譽,但是他自己卻深知作品的迅速走紅不過是為瀰漫於當時冷戰政治氣候增添了一個註腳。1949年正是令西方噤若寒蟬的「麥卡錫主義」盛行的前夜,對「社會主義」的咒罵與詆毀,早已充斥於人們每天閱讀的報紙與廣播中。於是,《1984》中無所不在的「老大哥」形象,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西方聲討蘇聯與史達林的長篇檄文,被人們當做政治宣傳冊來閱讀。
奧威爾一直以獨立的社會主義者自居,對於讀者將其作品作如此的「政治詮釋」,自然多有不滿。在回答美國汽車工人協會寄給他的一封質問信件時,奧威爾辯解道:「我的小說《1984》並非有意對社會主義或者英國工党進行攻擊,我本人並不相信書中描寫的那種社會真的會到來??極權主義的根源其實深植於大部分人的思維中,我只是將它以邏輯的方式表述出來。」
奧威爾所擔心的「那種社會」真的不會到來嗎?在距離「老大哥在看你」的口號第一次出現的60年後,小說裡的政治烽火早已熄滅,但「老大哥」的目光卻從未離開過我們。據統計,在奧威爾的故鄉英國,監控鏡頭的數量超過了420萬臺,如果以全國總人口來除,平均約每14個人的頭頂就高懸著一隻「老大哥的眼睛」,每人每天的行動會被攝像機「捕捉」達三百餘次。
此等場景,與《1984》中描寫的世界圖景何異?倫敦的《旗幟晚報》曾做過一項有趣的調查,發現在奧威爾位於倫敦北部故居周圍400碼的範圍內,居然「潛伏」著32臺全天候工作的監控攝像頭。「老大哥在看你」的口號,不僅戰勝了小說的男主角溫斯頓,更是在現實中擊敗了奧威爾自己。
實際上,《1984》所虛構的故事在今天的許多西方國家幾乎就等於現實。因攝像與監視技術被濫用而產生的爭議,已是人們司空見慣的話題。設計監視系統的原意是作打擊犯罪與恐怖分子之用,但自從美國提出「反恐戰爭」的概念以來,「監控」和「國家安全」的概念就被武斷地焊接在一起。在這個前提下,「監控攝像技術」就有了發展的空間。
這些隱藏在暗處的小東西正不斷蠶食著人們的隱私。購物習慣、社交活動以及乘汽車與火車的旅行,所有日常生活的細微部分,在越來越嚴密的監視之下,無所遁形。歐盟多國之間數年前曾籤訂協議,確保監控數據的共享。更有甚者,在二戰後以「民主」著稱的德國,法院授權警察,為了監控潛在的抗議全球化的鷹派人士,竟然能對人們的郵件肆意檢查。「法網恢恢」之下,無人能逃「老大哥」的視線。
最近,首都的某家報紙就刊登出一位尚未到醫院就醫的甲型H1N1流感患者的監控錄像截圖和他數天的具體行程,作為特別報導。但曝光一個人乘地鐵、打的、吃飯、散步等活動精確到分鐘的時間和具體地點,除了可增加報紙銷量之外,也不由得讓人狐疑:我們周圍到底潛藏著多少雙關注我們一舉一動的「老大哥的眼睛」?
當然,如果僅僅為了說明「個人隱私不可侵犯」這點意思,奧威爾大可不必殫精竭慮寫作《1984》,最後還因連續熬夜寫書而把自己的性命給搭上。半個多世紀之後,在英國和美國,仍然有《1984》改編的戲劇和電影上演,出版社仍刊印此書的特別紀念版,足以說明它不應該被單純理解為是一本應景的「諷刺」或者「預言」之書。在「老大哥」式的思維方式逐漸成為一種流行文化的今天,「看」與「被看」的雙方已經不再停留於「監視」與「受控」的單向關係,而是相對的、可逆的。就像詩裡的句子:「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我們在被監視的同時,很可能也享受著監視他人的樂趣。
當《1984》成為一樁生意
1999年,荷蘭維羅妮卡電視臺播出了首部「真人秀」節目,其創意直接來自於《1984》中無所不在的「老大哥」對人們行動永不間斷的監視。節目的製作其實很簡單:十幾名青年男女被送進有足夠的生活用品,但與外界隔絕的密室之內,房間布滿了24小時運作的攝像頭。在錄製節目的3個月時間裡,這群年輕人每天的生活細節,包括吃喝拉撒睡等等被觀眾盡收眼底。在荷蘭播出後不久,「老大哥真人秀」節目又出現在了比利時、英國、美國、澳大利亞,甚至是「民風淳樸」的印度的電視熒幕上,內容越來越低俗,收視卻越來越火爆。奧威爾說什麼都不會想到,多年以後的今天,他筆下的「老大哥」會以完全商業化的方式進入人們的生活。
「英國博物館運動」(The Campaign for Museums)曾經以「史上最沒用的發明」為題調查了一千多名不同年齡段的英國人。結果顯示,真人秀獲得有史以來最沒用發明的第二位,僅次於原子彈,排在死刑、塑膠袋和信用卡之前。雖然有「電視垃圾」之稱的「真人秀」節目內容低俗有目共睹,一些社會組織取締此類節目的呼聲也不絕於耳,但數百萬的收視率讓任何一家電視臺都不可能抵禦真人秀的金錢誘惑。
2009年3月,27歲的英國「真人秀」女明星傑德·古迪在英格蘭的家中去世。古迪7年前因在英國著名節目「老大哥真人秀」中大膽出位的表現而一炮走紅,成為全英最知名的「草根明星」。去年,她不幸確診患上宮頸癌,不過,古迪此時做出了一個常人難以想像的決定:將自己同病魔抗爭的全過程賣給電視公司,把「真人秀」進行到底。她將自己最後的日子交給英國頭號媒體攻關大亨馬克斯·克裡夫德安排,一家電視臺高價買下版權,跟蹤拍攝了三集的專題片,記錄下她生命的最後歷程。古迪人生的最後一章,在某種意義上已經不屬於她自己,而是成了「老大哥」眼中可以售出不菲價錢的「古迪與癌症」連續劇。
這無疑是一個消費的時代。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乃至個人隱私,其巨細靡遺的內容都可以是一筆買賣。不過,表面上「物質極大豐富」的今天,在人們思想的暗處是否也潛藏著《1984》的思維方式呢?「伴隨著無限消費選擇之下出現的,是奧威爾式的對文化生產與公共空間的新型鉗制」,全球化的批判者奧納米·克萊恩這樣說道。在老大哥目光的「庇護」下,世界的多樣性逐漸消失。車站和候機廳代替了人們閒適的散步,品牌文化代替了對實際物品的需求,網際網路的發展將新聞事件縮減為幾個關鍵詞??人看似有了更多的選擇,實則選擇已經越來越少。
《1984》中,「老大哥」控制人們思維的一大方式就是縮減詞彙,在傳統英語詞彙的基礎上刪減近義詞,從而發明一種簡單實用卻無法表達複雜思想的「新話」(newspeak)。單一的語言必然導致單一的思維與生活需求,這在今天的一大表現就是,消費主義的盛行讓我們過於簡單地將一切價值換算為金錢。從「老大哥真人秀」走出來的演員古迪之所以決定罹癌後還要繼續「秀」下去,最主要的因素當然也是錢,這連她自己也毫不避諱。她的經紀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被人觀看」是古迪掙錢的唯一渠道,她只能繼續自己演自己。
看來,「老大哥」仍然在看著我們,不過他的角色已經由獨裁者變成了精明的商人。
那些尚未遠去的詞彙
奧威爾在《政治與英語》中曾指出,愚蠢的思想出自於簡陋的語言,而語言的簡陋又易於產生愚蠢的思想。在中國,「新話」的出現不僅使我們損失了語言的清晰和優雅,而且導致了檯面上的「官話」與私下的「行話」並行不悖的現象。一方面,我們在公共生活中使用著「消費」的語言,但同時,對政治的冷漠和對現實的失望滋生了奧威爾所謂的「雙重思想
」(doublethink):我們想擺脫消費社會對人性的桎梏,但我們採取的方式卻只能是更多更快地消費。因此,不能小覷政治與語言的結合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尤其是,《1984》中出現的很多經典詞彙,至今仍可以在現實生活中找到清晰的對應。
●奧威爾主義(Orwellian):
用來指與奧威爾在《1984》中描繪的場景相關事物,尤其指政治宣傳以及對個人隱私的侵犯。但準確的說,這是一個形容詞,英國的媒體在報導銀行儲戶個人信息丟失的新聞時,就用了「奧威爾主義的」這個詞。
●老大哥(Big Brother):
《1984》的世界中「大洋國」的獨裁統治者。全體國民都通過螢光幕處於老大哥的嚴密監視之下,無條件地服從他的旨意。其宣傳畫遍及各個角落,「老大哥在看你」也成為「大洋國」最為流行的口號。後來,這句話被電視節目「老大哥真人秀」,用作宣傳語。在現實生活中,它主要用來指攝像頭、監視器以及各種對他人實施監控的行為。
●真理部(Ministry of Truth):
在《1984》中,「真理部」是制定大洋國居民的思想綱領和宣傳策略的部門,其靈感源於英國倫敦大學的評議員辦公室。後多用來泛指集權主義國家(主要是前蘇聯)的媒體宣傳部門。
●思想犯罪(Thought Crime):
「大洋國」政府為了控制居民思想而設立的一項罪名。原型來源於史達林30年代的「大清洗運動」,所有具有與當局者相左意見的人士均會收到「思想警察」的監視,甚至被捕入獄。人們多用這個詞指涉對言論、思想的控制。
●新話(Newspeak):
原本只是存在於《1984》中的一門虛構語言。意指當政者不斷減少「有害」的同義詞,刪除他們認為民眾不應該使用的某些詞彙,從而創造的一種「簡潔」的語言。現在,人們多用這個詞來表示政客們嘴裡說出的模稜兩可的「官方語言」。
●雙重思想(Double Thought):
「在說謊的時候內心對謊話堅信不疑」,小說中原指一兩種看似合理又自相矛盾的思想。人們有時會將它作為「口是心非」的近義詞使用。當然,這個詞最常用的領域是心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