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王維的這首《竹裡館》,歷來膾炙人口,自古及今,都認為是一首寫隱者的閒適生活情趣的詩,抒發了作者置身大自然的恬淡心情與高潔人品。
的確,王維的山水詩,有佛教的禪趣,詩人特別愛描寫那清靜空靈的山水田園,刻畫恬靜安寧的心境,這同他所信奉的佛教思想有一定的聯繫。但仔細考究《竹裡館》一詩,卻會發現: 此詩所表現的並不是隱者悠然自得的閒適生活,而是王維以「獨坐」竹林「長嘯」「彈琴」的阮籍自況,表達的是詩人的一種潛隱心底的沉鬱與孤憤。
詩中既無描寫,又無抒情,全篇平平淡淡,但其妙處卻是四句詩結合起來,共同構成一種境界:「幽篁」。而一個「獨」字,有意給人特別冷清的感覺,仿佛由此要發出寂寞悽苦的嗟嘆來。詩人獨自坐在竹裡館深密的竹林裡,是如此的孤獨。不僅如此,他又是彈琴又是長嘯,一個「復」字,將詩人那種深夜難眠,內心幽憤難平,甚至坐臥不寧的情狀透露給了讀者。
琴在中國古代不是一般的樂器,它可以傳達人的心聲,表現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思想感情。當心中的意志情緒連音樂也不可以抒發,則需藉助單調舒長的嘯聲。如此說來,詩人內心的生命意志是強烈的,正是這強烈的生命意志,表現出詩人鮮明真實的性格特徵。「嘯」和「琴」一樣,可借音律抒發內心深處鬱積的情感。王維善音律,他獨自一人在月光下彈琴復長嘯,內心深處已不是一般的孤獨,而是有著難以言說的感慨不平在內。詩人已處在「人不知」的深林了,卻又被明月發現了早已被人遺忘了的「我」,並且和「我」結成了肝膽相照的朋友。「明月」的陰晴圓缺既可以指代人類社會的人我是非,又因為用它以紀年紀月而可指代歲月,伴隨著悠長的歲月一逝而過,時間意義裡的世事可以面目全非,而月亮依然是新的。這個意義上,「明月」便成為突出怨意的意象了。接下來又一「來」字,以明月之多情,正好反襯出人間之無情,傳達出一種強烈的孤獨感。
就本詩的景色、動態及其結合後構成的意境來尋繹、體味時,很容易想起阮籍的《詠懷詩》( 第一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幃鑑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山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月色如水,寒風拂衣,孤鴻悲鳴,宿鳥驚飛,在這一片冷漠枯索的氣氛中,詩人深夜難眠,於是起床彈琴,徘徊憂思。這裡所描摹的並非實有的場景,也未必隱喻著什麼具體的事件,而只是借詩的意象和意境,用隱約曲折的方式,寄託一種絕對的孤獨感,一種幽深而難以名狀的愁緒。
阮籍並不是什麼真正逍遙自得的世外高人或隱士,而表現出明顯的「佯狂形態與叛逆精神」,「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爭,遂酣飲為常。」阮籍並不是無志之士,只因為環境過於惡劣,只好縱酒取樂,而歸於放達一途了,那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明哲保身的方法,他的心情自然是痛苦的。因而他的作品往往「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頗多感慨之辭,厥旨淵放,歸趨難求。」外表輕視世事,灑脫不凡,內心卻非常痛苦。這便是表面上疏狂放誕的竹林名士的真實寫照。王維的《竹裡館》顯然沿用了這一月下彈琴的意象。
同盛唐大部分詩人一樣,王維早年也有強烈的建功立業、大濟蒼生的宏偉抱負:「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說君應知。濟人然後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他擁護張九齡的「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的開明政治,曾受到張九齡的賞識和提拔,被擢為右拾遺。可是正當他振奮精神,積極進取時張九齡罷相失勢,李林甫當政,標誌著李唐王朝開明政治的結束。由此,王維內心十分的失望、痛苦。但由於種種原因,他並沒有棄官歸隱,而是懷著難言的隱憂在宦海中沉浮,既無法實現平素的政治抱負,又不能不顧一切地決然離去,不得不與朝中的權貴們周旋,這種政治遭際和心情正與阮籍相似。正因為如此,王維才對阮籍有強烈的認同和深深地理解。《竹裡館》所表達的正是這種由政治生活而引發的「舉世無相識」的強烈的孤獨與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