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讀王維。王維的詩歌裡,氣息平和,平淡。這一點我贊同。王維一生,有波折,但得善終。懷才有遇,仕途也算是有成。
今天來學一首王維的詩歌《竹裡館》,這是他在輞川別墅寫下的一首詩,是和裴迪的一首和詩。
竹裡館
獨坐幽篁裡
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
明月來相照
那裴迪寫的那首詩如何呢?
竹裡館
來過竹裡館
日與道相親
出入唯山鳥
幽深無世人
《輞川集》序:餘別業在輞川山谷,其遊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泮、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裡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閒暇,各賦絕句云爾。
各賦絕句,想必是各自獨立寫,然後拿出來相互鑑賞,求得那詩意相知。
竹裡館,就是竹林裡的一間房子。而這間房子,王維是很喜歡的,不僅白天在裡面活動,晚上還不捨得離開。
「明月來相照」
這正是夜景。明月仿佛是天上的知音者啊,被竹林裡房子中傳出的琴聲、吟嘯聲吸引而來,特意灑下月光,加以關注。
王維說,「深林人不知」,顯然這個「人」不包含裴迪,在他心目中,人不知,是世間的忙碌人,而裴迪是知己,是真正悠閒的山居人。
裴迪也說:
「出入唯山鳥,幽深無世人」
在他們各自的心目中,彼此都不是世人。
這間竹裡館,王維是主人,裴迪是客人。
裴迪寫道:
「來過竹裡館,日與道相親」
來過,造訪過。
日與道相親,親近自然之道,與得道之人交流。這要比「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更清淡,沒有人間的煙火氣。
而確實啊,少了人間的煙火氣。
我喜歡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裡描述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
桃花源裡生活的人,充滿了生活的氣息,是和光同塵的氣息。而王維的輞川別墅,沒有多少生活氣息,更多的是禪意的空曠,空靈,不帶人間的煙火氣。
王維這個主人在竹裡館做什麼呢?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品味生命的獨在。輕撫七弦琴,長嘯天地間。過著竹林隱士的生活。
在輞川別墅的日子,王維身心安頓,沒有官場的人事煩擾。已有裴迪這樣清淡的友人,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篇》)
王維是否做到了「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他在做一種平衡。若隱若現,大概就是莊子所倡的「間世」,在出世與入世之間。
我們再看看早期的王維——
觀獵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鵰處,千裡暮雲平。
曾經的少年遊俠兒,曾經豪氣沖天,有一番報復的王維,到了中年以後,終於收起了稜角與抱負,回歸生命本身的安頓。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找到生命的獨在,不假於外物。
而「深林人不知」,又透出些些不平,沉澱在內心深處的少年意,終究不是那麼輕易消散的。
而「明月來相照」,照清晰的,不也是一個人的內心嗎?
「明則誠矣,誠則明矣!」——真正坦誠地面對自己,直面人生的所有境遇,才能真正得到生命的超脫,如此才可——「日與道相親」。
禪,不是逃避,而是兩刃相交。是生命的坦誠,直面所有。唯有如此,空靈不是一種幻想,而是一種真實。
盛世讀王維,不是取其能把生活過得唯美,有禪意。而是他能在平淡中,抑或是雍容華貴中,過得真實,有明覺在。
想起藥山惟儼的一首禪詩:
選得幽居愜野情
終年無送也無迎
有時直下高峰去
月下披雲笑一聲
這就是獨在的生命,自由的生命。
這些年,我在探尋——「鋼筋水泥,詩意棲居」,這樣的一種城市生活。在深夜書寫,在這個城市靜下來的時候,找到了這種生活的感覺。
聽一首漁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