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深親情散文|日子|《追憶父親的一生》之二十二
忙碌了一周,便有些渴望周末。周末到了,美美地睡個懶覺。睡足了爬起來,忽然迷茫了,不知道接下來兩天,日子該如何打發。
以前就有朋友警告過,他說你不打麻將不釣魚,退了休看你怎麼辦。那時,我頗不以為然。現在看來,朋友是很有預見性的。五十出頭退出體制內職場,因為不想混吃等死,而在體制外&34;。雖不像從前那樣&34;&34;,但仍處於退而不全休的狀態,卻已經隱隱感覺到,離開工作真不知道如何打發日子。果然是:生來勞碌命,神仙救不了。
這是我遠不如父親的地方。
父親是個農民,準確地說,是個會做木工的農民。農民是一輩子退不了休的。如果把父親離開每日固定的勞作算作退休,大概可以六十六歲為界;那是他去四川參加二弟婚禮,把地攤交給妹妹的時候。不用說,退休前父親比我忙、比我累,退休後比我閒。但不管忙還是閒,他都比我從容。
父親再忙再累,從沒聽他叫過苦。記得參加工作後不久,我從邵陽出差回來,坐了一天公共汽車。那時汽車沒有空調,公路全是沙土路,正是烈日炎炎的盛夏,一路顛簸炙烤,自然累得夠嗆。回到家,還連連叫苦。父親說:坐車還苦?一句話說得我無地自容。比起正在&34;的農民,抱怨旅途勞頓實在過於矯情。
父親不打牌、不打麻將,娛樂活動好像一樣都不會,閒下來後也沒見過他無聊發呆,一缸茶,一包煙,一臺影碟機,再加一把鋤頭,每個日子便充實而有滋味。
父親不識字,從臺灣風靡大陸,卻被茶界大佬蔡瀾先生痛斥的茶道,他一無所知。不僅對茶葉不挑剔,茶具也不講究;喝茶不用杯,用缸子,一缸能裝一斤。他嫌杯子小,續水麻煩。
每天早上起床,喝乾前天晚上放在床頭小方凳上的茶缸後,第一件事就是燒開水,灌滿那隻五磅的熱水瓶,再抓一把茶葉放進去,塞緊軟木塞子,這才放心地出門去買菜。早餐後,抽一支煙,喝幾口茶,然後擰著鋤頭去打理園子裡的菜院子裡的花。幹活回來,一斤裝的茶缸,他咕嚕咕嚕一口氣能喝大半缸。午休起床後,又倒上一茶缸放在旁邊的小方凳上,然後點上煙,打開影碟機,晃著躺椅看他喜歡的老戲。煙一口,茶一口,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
老家不產茶,沒有喝茶的條件,也就沒有喝茶的習慣。父親愛上茶,源於在江華瑤山做工那段日子。
父親說,那些住在高山大嶺瑤人,男女老少都愛喝茶。他們平時喝的茶叫冬梨茶,是冬梨樹的葉子。冬梨樹生長在大山深處,到了秋天,樹上的葉子掉下來,揀回家洗淨曬乾,一把一把紮好,吊在屋簷下或者用竹籮裝好掛在爐膛上方。燒一大鍋開水,放幾片冬梨葉進去,就可以泡出一鍋清香四溢的茶來。冬梨茶水火紅透亮,入口甘甜,回味無窮。作為木工師傅,東家是作為客人來招待的。晚飯後,一鍋熱茶配一筐油炸果子,圍著火塘聊白話,聊到夜深。
聽父親說,他帶的那些徒弟,木工有學會的有沒學會的,喝酒也有學會的有沒學會的,但是喝茶倒是個個都學會了。他說,在瑤山做木工,吃的是粗糧很難消化,幹的是力氣活出汗很多,要是不習慣喝茶,時間長了容易便秘,人也沒有精神。父親怕新收的徒弟喝不慣茶,在瑤山裡日子熬不下去,會連哄帶嚇地教訓他們:年輕人到了瑤寨,要是想娶個漂亮的老婆回家,兩件事必須做好,一是要刷牙,二是要喝茶;否則,一天到晚嘴巴臭烘烘的,誰會看得上你們?
從瑤山返回家鄉農耕,父親的茶也斷了。斷了就斷了。直到進城以後,我給他提供什麼茶,他就喝什麼茶;什麼茶,他都喝得津津有味。從部隊軍官華麗轉身為成功儒商的揭兄,是一位茶道高人。我把他推薦的普洱茶轉送父親,父親一見如故,愛不釋手。他說普洱茶很像瑤山冬梨茶,只是味道更厚重一些。那一簍竹葉包裹的茶餅,父親喝了三年。
遠深親情散文|日子|《追憶父親的一生》之二十二
無所事事的周末,不如回老家去看看吧。上次回去是什麼時候?忘了。自從父親去世,老家於我已意興闌珊。只有在無聊的日子才想起來,真是罪過。
打開塵封的大門,一眼望過去,小方桌上那隻不鏽鋼茶杯還在,灶臺上那個的電水壺還在,冰箱旁邊的熱水瓶還在,抽屜裡的普洱茶也還在,唯獨親愛的父親已經不在了。
四顧落葉滿地的庭院,想起房子父親跟鄰居喝茶聊天的情景。
記得有一次,我送父親回鄉,幾位鄰居過來拉家常。大家在院子裡桂花樹下剛下來,父親逐個遞上煙,轉身進屋去了。不多一會,右手提著熱水瓶,左手摟一摞杯子走出來。
糖泡見了,笑著說:&34;
父親搖一搖手中的熱水瓶,朗聲答道:&34;
聽說是茶,大家有點意外,一邊搖頭說沒有這份雅興,一邊卻伸長脖子好奇地看著。
這時候,父親的茶已倒好,裝滿紅茶的杯子,擺在一張小方凳上。夕陽照射之下,茶水色如琥珀,晶瑩剔透,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興趣。於是,你一杯我一杯,開始品嘗。
放下杯子,糖泡又開了口。&34;
父親笑笑,給大家續茶,不緊不慢地說:茶這個東西吧,你說它沒名堂還真沒名堂。茶水茶水,說穿了茶也是一杯水。不過,你渴了才會喝水,喝夠了就放一邊;而茶不同,茶有味道,不像水那麼寡淡;你要是喝慣了,渴不渴都想喝。
大家七嘴八舌,順著這個話題聊開了。
父親又說:平時,茶是調料,因為茶能刮油,越喝胃口越好;累的時候,茶是幫手,喝一杯茶能夠提神,幹活有力氣;閒的時候,茶是夥伴,沒事泡一壺,坐下來慢慢喝,可以消磨時光。總而言之,有了茶好過日子。
父親的話,有人相信,有人質疑。大家喝著茶,聊著茶,說說笑笑,半個下午的時光飛快地過去了。
遠深親情散文|日子|《追憶父親的一生》之二十二
望著侃侃而談的父親,有那麼一瞬間,我感到自己幾十年的書是白讀了。我養成喝茶的習慣也有好些年,什麼茶經茶道茶藝之類的書,多多少少讀過幾本,與茶有關的公眾號,手機上也有兩三個,讀來讀去,關注的東西無非是茶的口感、色澤、香型、營養,或者茶具、茶藝、茶道等等這些人云亦云的東西,貌似很高大上,其實俗不可耐。
慚愧之下,灑掃庭院,清洗茶具,泡上熱茶,獨自靜坐陽臺,翻閱《瓦爾登湖》那些精彩的篇章。
我寧願坐在一個南瓜上,並且獨自擁有它,也不願跟別人擠坐在一個天鵝絨做的坐墊上。我寧願在大地上乘坐牛車享有自由流通的空氣,也不願坐在觀光火車那密閉的車廂裡,一路呼吸著汙濁的空氣上天堂。
吹毛求疵的人即便在天堂也能挑出瑕疵。一個安心的人在哪都可以過得好,抱著樂觀的想法,如同住在皇宮一般。
眼睛追逐著梭羅的描述,腦海裡浮現的卻是父親的身影。宜山腳下這個幽靜的小院,不就是現實版的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麼?父親不是作家,但他並不缺少對生活的感悟。父親也不是出家人,但他把人生看得透徹。一杯清茶,一支煙,就可以讓每個日子變得異常滋潤。
遠深親情散文|日子|《追憶父親的一生》之二十二
歡迎進入今日頭條,關注「遠深閒話」
閱讀《追憶父親的一生》系列親情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