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上一輩人最大的心願有三個:兒子、孫子和房子。
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父親,有三個兒子,他應該是滿意的吧?但兒子多了就不稀奇,他心裡想得最多的是:什麼時候能夠抱上孫子?當老大老二生的都是獨生女兒,父親慈祥的臉上漸漸地有了掩飾不住的愁容;而老三快三十歲才結婚,結了婚又老不生孩子,父親明顯地沉默了,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好在苦心人天不負,在父親年過古稀之後,朝思暮盼的孫子終於來到膝下承歡。
至於房子,都七老八十了,又跟兒子住在一起,還要房子做什麼?
遠深親情散文|父親的宿願|《追憶父親的一生》之二十
葉落歸根的心情,說起來誰都理解,但父親晚年時不時提起,想要返回老家去住,我卻並未入耳。所以,八十壽誕那天,當著舅姨叔伯眾多長輩的面,父親問我,究竟何時才有空幫他修一下老家那兩間瓦房時,我是暗暗地吃了一驚。
父母親搬到城裡來已經差不多二十年,除了開始幾年租房單住,多數時間都跟我住在一起。前些年住房面積小,二老還不習慣,時不時回老家住幾天;後來我蓋了獨門獨院的房子,父親栽花種菜、餵雞養狗,看起來是很安心的;偶爾回趟老家,也不會留宿。妹妹還說:這下好了,有了這個院子,終於把爹的心拴住;以前經常跑來跑去,好擔心路上的安全。
那天,我以為老人家喝了幾杯壽酒,跟親友聊老家的話題聊得起勁,一時興起隨口說的。所以,我嘴上答應得很爽快,仍然沒有把父親的話放在心上。
不久後的一天,我出差回來沒見到父親。母親跟我說,你答應過的事卻總不見動靜,你爹等不及,自己回老家修房子去了。我放下行李,趕忙追了過去。
老家那兩間舊瓦房,已久不住人,存放著一些舊家具和父母的壽材。瓦房是百年老宅子,屋頂上的小青瓦隔幾年就要請人翻撿一次,把爛瓦剔除,添上新的;時間長了不撿撿,一下雨就漏得厲害。
追趕父親的路上,忽然想起幾年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天也是為了撿瓦,我陪父親回了趟老家。撿瓦的師傅在屋頂上忙活,父親與人在房下閒聊。這時,一個堂侄來到父親跟前,叫一聲滿公遞上一支煙;然後問,能不能把屋後那塊圈起來的地讓給他蓋房子。父親微笑著的臉一下子嚴肅起來,直接一口回絕:
&34;
父親的髮小玩皮哥當時在場。他知道父親平時對侄兒男女關愛有加,今天卻為一塊空地這麼不給面子,頗為不解地說:&34;
父親立即拿眼瞪他:&34;說著,拿餘光掃了我一下。
我從沒見過父親跟頑皮哥說話這樣兇,他們倆是一輩子的死黨。父親這次回老家,第一頓飯還是他招待的。
玩皮哥一時有些尷尬,但他是個腦子靈光的人,馬上伸長了脖子朝我說:&34;
我笑笑沒有回應他。父親捨不得把那塊空地送人,我或多或少能夠理解,因為那塊地上還有他種的樹,好幾棵椿芽樹再種幾年就成材了,父親捨不得也很正常。畢竟,一個木匠對木材的情感比常人要深,何況這些樹是他親手所栽。至於說留著那塊地蓋房子,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過,父親當初圈那塊地,倒真是預備蓋房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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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小弟出生那年,有一天,父親提了一捆削好的木樁,叫我扛一把鋤頭,跟著他到了屋後黃土坡上。立好木樁,拉上繩子,又壘土起壠,再栽上野刺,一塊地就圈好了。以前,在這樣的荒坡上,誰有興趣都可以圈一塊地,墾過來做園子,種些紅薯大蒜之類,生產隊不會幹涉。之所以圈起來,主要是擔心種下的莊稼被放養的牲畜糟蹋;當然,也有宣告獨佔的意味。隨著人口增多,靠近村邊的荒地很快就被圈完了。
父親圈了地卻不開墾,只在裡面種了樹苗。記得他鄭重地對我說:佔著這塊地,是給你們三兄弟長大了蓋房子討老婆的。
我馬上想到父親曾經說過的,我們家也會蓋一座像二伯家一樣的大房子。可是這塊地過於狹長了,又在一個陡坡邊上,坡下是鄰居的房子,即使我當時只有十二三歲,也能看出來這塊地蓋房子不合適。父親說,以後你會明白。我當時很奇怪,我為什麼要以後才明白;而且,這以後是多久呢?
不過,僅僅過了四年,我就明白了。可能父親也沒料到會那麼快。
四年後,鄰居將他們的三間房子賣給了我們家。之所以賣,因為就在那幾年間,數千裡外的小崗村,十八個農民冒著坐牢殺頭的危險,率先打破了生產隊的&34;,帶動全國分田到戶,農民的日子好過了,而鄰居家成了最先富起來的人,他們要蓋一座單門獨戶的新房子。
我是在寫房契的時候,突然明白父親當年圈地的遠見。因為房契要寫四至界線。買了鄰居的三間房,父親圍的那塊地就跟我們家的宅基地連成了一片,蓋一座二伯家那樣的大房子綽綽有餘。如果當初圈那塊地的是別人,那搬遷的就是我們。
父親很為他的遠見得意,只是他的得意慢慢地變得沒有意義——三個兒子通過高考相繼跳出農門,端上國家的鐵飯碗,到城裡落了戶,不再需要那塊地蓋房了。父親不是一個狹隘的人,他當然為這一變故感到高興。
父親很快又高興不起來了。繼農業改革之後,迎來了全面開放,村裡的年輕人紛紛南下打工,匯款單雪片了一樣往家裡飛。吃飽肚子的農民,手裡有了餘錢,紅磚平頂的新房便如雨後春筍般在村子四邊冒出來。經常回鄉的父親,看到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大的新房子,好生羨慕。才不過二十年間,紅磚平頂房竟然過時了,一棟棟小洋樓取而代之。父親忽然感到某種失落。我家擴建的兩間偏房因年久失修早已坍塌,剩下那兩間所謂正房,跟邊上那些高大上的新房一比,顯得格外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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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這次回老家,竟沒有當天返回城裡,這是很多年沒有過的現象。兩間舊房,他已經打掃了一間,鋪了床;另一間,打算做夥房,還要在房子的角落隔一個衛生間。
面對父親的執著,我無法阻止;但不阻止,又如何忍心讓他人生遲暮之年回歸如此艱苦的生活?
環顧兩間老屋,不大改肯定不好住,大改則難免影響鄰居,而且所需不菲。再怎麼改,也不過兩間房子,就算父親能住,我們要是回來探望他也住不下。
突然,一個猜測跳出腦海:父親執意要修這兩間舊房會不會是一個藉口?我決定來個火力偵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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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毫不猶豫的回答,驚得我目瞪口呆。
父親是個十分節儉的人,平時很體諒子女,媳婦和女兒給他添件新衣買雙新鞋,他都要推辭。蓋座新房得花多少錢啊,怎麼連個愣吞都不打?我真後悔自作聰明,提這麼傻的一個問題。
父親沒有給我後悔的機會。他不待我再開口,就把我領到瓦房後面,商量新房的座落。站在三十多年前圈起來的那塊坡地上,父親一掃臉上的愁容,伸長手臂指點方位,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當年的設想和如今的打算。
他說,大半輩子都是跟別人連牆搭垛共一座瓦房,做夢都想建一棟自家的房子,只恨自已沒有這個能力。古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如今,年過八十的人,蓋了新房也住不了幾年。但有了新房,回老家就方便了,你們有空了也可以在老家住幾天,不要像過客一樣來去匆匆。
我明白了,當年圈地的願望一直埋藏在父親心裡,從來不曾放棄。雖然隨著時代變遷,那個願望漸漸地變得模糊,後來可能連他自己都以為已經淡忘;但隨著年齡增長,它又漸漸變得清晰,年齡越大反而越強烈。他知道,我們三兄弟都是過小日子的工薪階層,他不想給我們增加額外的生活壓力,但內心裡一直期待著有一天我們主動來問他。
如果說,以前他想蓋房是為了讓一家人安居樂業,那麼,到了晚年仍想著蓋房,則是出於某種信念,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懷。故鄉是一個人的根,離開故鄉,人就成了遊子;回不去故鄉的人,便是無根的浮萍。要想把根留住,房子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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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跟父親蹲在一起,用樹枝在地上規劃了新房的方案,這才返回城裡。路上,他情不自禁地聊起了有關房子的種種往事。
父親還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已去世,奶奶帶著大伯、二伯、姑姑和父親過活,家裡只有兩間房。 &34;登記家產時,大伯把家裡僅有的兩間房子登記在他個人名下,二伯過繼給六爺繼承了鎮上的幾間商鋪,姑姑出嫁,父親名下什麼也沒有,真正的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據說,大伯當時這樣做的理由是,父親無房可以由政府分配從地主富農家裡沒收來的房子。但是,後來父親什麼也沒有分到,跟奶奶兩人臨時住在兩間借來的偏房裡,直到幾年後,自己動手蓋了一間半十分簡陋的瓦房。為了省材料,這一間半房子是搭在村裡大堂屋這邊,母親來相親的時候,就有人跟她揭底,說這房子晦氣呀,每逢大堂屋裡辦喪事,出殯的隊伍總要從我們家門口過,由於過道太逼仄,抬山的人要踩著我們家的灶臺,才轉得過身。母親曾因此悔婚。
正是因為母親的不滿,父親拼命積攢一點錢後,把那晦氣的瓦房拆掉,把材料變賣給二伯父,湊足錢買了一間正房。
那些我未曾經歷的往事,或者經歷過卻被時光的塵埃湮沒了的記憶,隨著父親的講述,重新展現在眼前。
從我能記事起,就住在那間買來的正房裡面。這間房子大約十二平方,有一個門通向四戶人家共用的堂屋,有一個很高的小窗;小時候,我要爬到桌上,才能看見窗外的田野。這間房子,一半用來鋪床睡覺,一半用來打灶做飯,這就是當年常見的&34;。
隨著弟妹先後出世,一間房子再也無法容納一家人。靠著這間正房的南面,父親相繼蓋了一間小砌房和一間土牆屋。小砌是以小塊雜石壘的牆,土牆則是直接用黃土充的;屋頂都是檁條、椽皮和小青瓦。這兩種原始的建房方式如今已不復可見,雖然簡陋至極,但當年蓋一間這樣的房子也頗不容易。
為了蓋那間一丈寬兩丈長的小砌房,父親足足準備了兩年。白天,只要有空就出去撿石頭,即使去上生產隊的工,也要挑一擔糞箕出門,田頭地角、河畔路旁,見了石頭就撿到糞箕裡,收工的時候挑回家,碼在牆根下備用。晚上,就去村後的八哥嶺挑山砂,山砂加上石灰和黃土,用水攪拌成三合泥,是當時砌牆必不可少的材料。農閒時節,請一兩個徒弟幫忙,去數十裡外的林場撿別人廢棄的杉樹尾巴;要是撿一到,就買些林場淘汰的便宜木料,背回來做桁條、割椽皮。備齊了料,在年頭歲尾的閒暇中,邀來親友幫忙,大家七手八腳,花個三五天功夫,把一間房子蓋起來。來幫忙的人只供飯,不給工錢。別人家蓋房也不給,因為誰也給不起。
蓋那間土牆屋要稍微容易些,因為黃土到處都是。充土牆的時候,親友十幾人,一半挑土、一半充牆,兩三天就充好了;再晾幾天,土牆幹透就可以擺桁條、鋪椽皮、蓋瓦。為了把簡陋的土牆屋弄得像樣一點,父親用山砂拌石灰敷了外牆,防風雨侵蝕;河沙拌石灰粉了內牆,乾淨美觀。用山砂容易,後山整座山都是;用細沙就難,要到六裡外的大河邊去挑。為不耽誤生產隊出工,父親中午和傍晚插空帶著我去,一人一擔糞箕,他能挑一擔滿的,我只能挑半擔。母親看我們父子倆累得滿頭大汗,頗不以為然,她認為房子能住就行了,粉不粉刷無所謂,費這個力氣還不如去砍一擔柴割一擔草來得實在。父親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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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聊到城裡的家,我已心明如鏡,老家的房子是非蓋不可了。撥通兩位兄弟的電話,他們異口同聲地贊成,委託我具體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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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了緊迫感,好像要跟時間賽跑。
好在有父親全程掌控。從場地平整到主體施工,從房屋裝修到家具採購,父親的心情出奇的好,說亢奮都不過分。這一年,他似乎連常有的牙疼和腰腿痛也不患了,天天守在現場,酷暑嚴寒全不在意。
回想起來,只要是蓋房,父親都格外熱心。十年前,我和小弟在籌備購地建房的過程中,因為經濟壓力而猶豫不決時,正是靠了父親的臨門一腳,才終於下了決心。建新房時,父親已是古稀之年,但他的熱情之高、幹勁之大,幾乎把我嚇壞。為了看守建材和工具,他堅持在工地旁邊的竹林下搭了一個茅篷,日夜守在那裡。當時正是盛夏,在驕陽的炙烤下,他不幸中暑,差點一病不起。因為正逢雙搶找不來民工,為了不耽誤工期,建房心切的父親帶領全家老少,硬是用手推車連續幹了幾天,完成了幾百方土石的搬運任務。
一年後,老家的新房竣工。雖然只有兩層,總面積不到一百五十平方,但因為做了半輩子木工的父親細緻地規劃了內部布局,學美術的女兒精心為它設計了端莊典雅的外觀,能幹的四星牢牢把守著材料和施工,這座全村最小的新房卻贏得鄉鄰的讚許。父親喜不自禁,一入住就捨不得離開;裡裡外外,栽花種菜,忙得不亦樂乎。
沒過多久,屋後菜園長滿了綠油油的蔬菜,房前的院子裡盛開了火紅的月季。女兒馨馨回鄉探望爺爺,剛進院子就看見二樓窗臺上擺放的杜鵑,驚喜地在朋友圈中感嘆:爺爺的生活悄悄地精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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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父親走完了他的一生,平靜地離開了世界。萬般不舍中,唯一能給我們安慰的是,他走之前,了卻了心中的宿願。
父親走了,房子還在,仿佛父親從來沒有離開,我們也還屬於這個叫老家的地方。成全父母,就是成全我們自己。
直到父親去世以後,我才真正意識到,這座小小的新房才是我們對父親最大的孝敬。它確實花掉了我們一筆錢,而這筆開銷是從我們三兄弟從並不寬裕的收入中擠出來的。人生在世,親情最貴。作為子女,為孝敬父母花的錢,從來都不是浪費;省下了不該省下的錢,才會留下終生遺憾,如閻連科在《我與父輩》中懺悔的那樣,因為當年捨不得花十元錢給父親放一場電影,二十五年後都無法原諒自己。
一位臺灣作家曾寫過一段很扎心的話:父母親,對於一個二十歲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棟舊房子,你住在它裡面,它為你遮風擋雨,給你溫暖和安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會和房子說話,去溝通,去體貼它、討好它……我猜要等足足二十年以後,你才會回過頭來,開始注視這沒有聲音的老屋。
我是在五十歲的時候,才明白這個道理。幸好,還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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