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一生相守,婚姻持續了六十年,按現代流行說法,稱為金婚當之無愧。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根本算不上一樁美滿的婚姻,因為日常生活中的父母,簡直是前世的冤家、現世的仇人。我曾經很奇怪,這樣的婚姻也能相守一生。
遠深親情散文|金婚之謎|《追憶父親的一生》之二十四
從沒見過父母之間舉案齊眉卿卿我我,相反,爭吵在他們之間倒是家常便飯,誇張一點說,他們的日子都是在爭吵中度過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爭吵的導火索。
他們最近的一場爭吵,起因於父親在鄉下老家小住一段後,摘了些新鮮的蔬菜送回城裡。剛走進院子,遇到多日不見的母親坐在門口擇菜。一場毫無預料的爭吵又開始了。與往常一樣,爭吵由母親挑起。
母親:你拿這些東西有什麼用?
父親:這麼新鮮的蔬菜沒有用?
母親:我剛買回一大堆。你有菜拿來連個電話也不曉得打?
父親:你總有道理!
母親:我講錯你了?你這點菜值不值你來回的車票錢?
父親:我要你幫我出車票錢了嗎?
母親:我幫你出車票錢?我又不吃你的菜!
父親:我種的菜要你吃?!
說罷,父親氣衝衝地把蔬菜丟在廚房裡,鑽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放影碟機。母親緊跟著走進廚房,整理那兩籃子她剛剛聲稱不吃的蔬菜,繼續嘮嘮叨叨數落父親,儘管父親已經聽不見,也沒有別的聽眾了。
這樣無釐頭的爭吵,每天都在發生,雖然起因不一樣,但版本大同小異。通常,爭吵總是母親挑起,父親為自己辯解;母親升高嗓門,父親據理力爭;母親上綱上線,父親偃旗息鼓;母親窮追猛打,父親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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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打不開的死結嗎?沒有,今天一陣暴風驟雨,明天又會風平浪靜。有尖銳的矛盾嗎?沒有,吵著吵著,話題就漂移十萬八千裡,恐怕連他們自己也忘了因為什麼吵起來,然後又要吵成什麼樣。以前年少,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我會很著急,想勸又不敢勸,強勢的母親總是令我們望而生畏。
時間長了,便不再著急,因為發現幾個規律。第一,父母吵架從來不影響幹活。母親總是一邊吵一邊哭還一邊不停地幹,而父親哪怕剛從外面幹活回家,若是與母親發生爭吵,一轉身又跑出去幹活。吵架還能吵出生產力。
第二,父母吵架從來不動手。吵了幾十年,母親沒有在父親臉上抓過一把,父親更沒有在母親身上動過一指頭。吵是吵,但有底線:君子動口不動手。
第三,吵得再兇也不說分手。姑爺要是跟姑姑吵架,姑姑動不動就揚言不跟姑爺過,而且說到做到,在火塘邊立三塊磚頭,架個鼎鍋,自己做飯自己吃。總要鬧上好幾天,然後在親朋好友調解下才重新合好。而父母吵架,最後都是內部解決,難得有隔夜的仇恨,根本不需要外部幹預;吵得再兇也只限於吵,似乎雙方有默契,誰都不能提分開。這項基本原則六十年不曾動搖。
父母進城八年後我的新居落成,住進寬敞明亮的新房,一家人歡歡喜喜。然而誰也不曾想到,房子大了也有副作用:房間多了,同居一室數十年的父母,竟然分房而住。一開始我還以為只是鬧鬧彆扭,可是這一分開就再也沒有合攏的一天了。
為了彌補這個過失,在設計老家的新宅時,我特意在一樓只設一間臥室,臥室很大,能安放兩張床,希望年邁的父母即使不在一張床上睡,至少也在一間屋裡住,彼此有個照應。想法雖好,結果卻出人意料。老家有了新宅,父親回鄉更勤,而且長住,而母親對此卻無法理解,不時地冷嘲熱諷。直到父親去世,母親也沒有陪父親在老家的新房住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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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冤家對頭,歷經六十年,吵而不散,鬧而關係彌堅,聯結他們之間的究竟是什麼呢?
1957年,母親從宜山之腰的二塘,順著纖纖小溪,嫁到宜山腳下溪源,也許她以為隨著溪流的壯大和水壩的攔蓄,婆家不會像娘家一樣常年乾旱。但她跨入朱家門檻,親眼目睹實情,貧窮讓她如此失望,以致於即刻悔婚。母親最後跟父親走到一起,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隨之而來她所經歷的的一場又一場磨難與艱辛:五八大躍進,父親面臨雙腿截肢的厄運,六零大饑荒奪走了外公和奶奶的生命,六二麻疹流行又是怎樣捲走了我的大哥。然後,便是夫妻聚少離多的日子。父親為生計遠赴瑤山做工,母親帶著四個孩子在家苦熬度日,忍受社會底層的傾軋,遭受過兩次抄家的恐懼。這些傷痛、可怕的記憶,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生活是如此的艱辛,容不得一點閃失——一點閃失都有可能導致大廈將傾。而父親就是庇護這個家的大樹,母親需要履行一個園丁的職責,不僅給他澆水、修枝,保證它枝繁葉茂,而且要像啄木鳥一樣時刻盯著,啄掉它身上的每一條蛀蟲。她要求父親每一件事都要做得完美無缺,哪怕無關緊要的瑕疵她都無法容忍,總要以一種近乎刻板且刻不容緩的方式指出,而不管父親是何感受。即使時代改變、生活處境改善,那些可怕的日子一去不返,但她已習慣了時刻盯緊看牢,無法再放鬆那繃緊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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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並非只是單純苛求父親,她苛求自己更多。在父親遠離家鄉的那段漫長的日子裡,母親把自己當作男人:她下地勞動,要跟男人掙的工分一樣多;上山砍柴,要跟男人挑的擔子一樣重。而作為女人,母親對自已要求更嚴:她一手帶大四個孩子,不讓一個失學;她養的母豬比別人家的壯,下的崽比別人家的多;她熬夜給家人做的鞋子比村裡所有女人做的都好看。她樣樣都不甘落人之後。
父親妒忍受不了母親的挑剔,所以爭吵總是難免。但只要冷靜下來,父親心裡明白,母親的挑剔從來不是吹毛求疵,也不是無事生非,而是為這個家好,為了把日子過踏實。所以爭鬥發生後,面對咄咄逼人的母親,他只能退卻,只能逃避,而絕不會訴諸武力。長年在外漂泊,父親養成了獨立生活的能力,衣可以自己洗,飯菜能夠自己做。晚年獨居老家,種菜、栽花、養狗,抽菸、喝酒、品茶,他知足常樂,日子過得充實而有滋味。所以,面對母親的強勢,他&34;
也許正是父親的忍讓和包容,讓母親一輩子有恃無恐。其實,母親進城生活以後,隨著環境的改變和生活條件的改善,慢慢變得溫和從容,對兒孫慈祥,對親友客氣,對陌生人友好;唯獨與父親相處,仍保留著小女人般的任性,一如既往地不講道理。也許她料定父親不會拿她怎樣,在別處受了委屈不開心了,遇到什麼事想不開心情不好了,都可以拿父親來出氣。父親就算受不了,也不過吵幾句。
天長日久,爭吵成為夫妻之間一種交流形式、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別樣的生活儀式。既然不習慣卿卿我我,那就沒事找事鬥鬥嘴,吵幾句。要是久不爭吵,怕是不妙吧。是的,在特定的情況下,這種無休止的爭吵就會停止。那是在這個家遭遇劫難,面臨威脅時,所有的恩怨都會放下,誰也不會忘記對這個家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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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不僅盯著父親,也盯著她的孩子。即使是在兩歲的哥哥死於麻疹之後母親才有了我,我也沒有感受到書本上描寫的來自慈母的寵愛。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格外嚴厲,稍不如意,輕則一頓訓斥,重則家法伺候,以致於我們兄弟姐妹四人成年後,腦海裡還有不少負面的印記。每人都有那麼一兩次挨打受罵的經歷記憶猶新,偶爾在一起閒聊,會相互調侃,感覺我們都是在母親的打罵中長大成人的。而我遺傳了母親的暴脾氣,孩子小時候不聽話,我也會祭出&34;的家訓。
在我們的成長階段,父親與我們聚少離多,他擔負的是養家餬口的責任,把養育子女的職責留給了母親。相比母親的嚴厲,父親更溫和、更寬容。在內心深處,我覺得父親更親。一旦父母發生衝突,我總是本能地向著父親。看到父親晚年獨居老家孤單的身影,私下裡,我也會憋不住對母親的怨言。而所有這些,我從來沒有想過對母親是否公平。
直到有一天偶爾讀到一篇文章,《接受父母的不完美,是一種教養》。瞬間,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如果沒有母親當年嚴格的監護,父親也許吃不下那一百付中藥,他那兩條就有可能被截掉,即使勉強保住,也不會康復得那麼完美;如果沒有母親當年的嚴厲抵制,父親也許會像他的髮小頑皮哥一樣,沉溺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常,而不會遠走他鄉,為全家謀求更好的生活;如果沒有母親當年對我們嚴苛管教,也許我們三兄弟像村裡的同齡人一樣,跳不出那個貧窮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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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輩人的感情,我們這一代人無法理解,就像我們這一代人許多觀念下一代人無法接受一樣。我沒法知道,父母之間維繫了六十的婚姻,是靠了感情還是責任;或者說,感情多一點,還是責任的比重更大。對婚姻來說,當今世界更注重感情了,婚姻法把夫妻之間是否有感情作為婚姻有無必要維持的準則。但對於家庭來說,感情重要還是責任重要,相信每個人的感受不同,認識也不一樣。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是父母在種種不如意中,依然相攜前行,在長期的磕磕絆絆中,始終沒有放棄對家庭的責任,我和我的弟妹今天又該是一種怎樣的人生?
有一對吵吵鬧鬧的父母,我們的生活也許不夠完美,但已足夠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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