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好,今天開始,我給大家講一講劉禹錫的詠史懷古詩。
中國詠史詩由來己久,最早在《詩經》的《大雅·文王》、《大雅·蕩》、《小雅·小棄》等作品以及《離騷》中就已經濫觴,但詠史之名實起於班固。班固的詠史詩被後人稱之為「隱括本傳,不加藻飾」的,到了阮籍、左思則「詠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見」。但在內容上相對還是單薄了一點,無論詠史還是抒懷,在形式上大多借古詠今,缺乏足夠的歷史感,也較少哲理的思考。從唐代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開始,經杜甫等人生發,詠史詩開始具有了深沉闊大的氣象。到了劉禹錫,詠史詩一下子開拓出了一片新天地。立意高遠,寄慨遙深,一方面在詠史與詠懷的結合上取法阮籍等人,將自己的感慨寄寓在歷史典故中;另一方面,則將詠史詩導向「懷古」、「述古」、「覽古」、「鑑古」融為一爐的方向,著力抒寫訪古覽勝時萌發的「思古幽情」,使內情與外景融匯化合,形成引人入勝的藝術境界。
一
與前輩詩人相比,劉禹錫的此類作品數量雖不算多,卻是思想最深刻、藝術最精湛的部分。它們大多採用五七言律絕的形式,緊緊抓住與前朝史事有關的風景遺蹟,突出地抒發家國興亡之感,往往於其中潛含著精闢的議論,引人深思和玩味。
劉禹錫的詠史懷古詩並非單純地詠史懷古,泛泛地抒發其今昔興亡之感,而是從現實的需要出發,站在時代的高度,以一個政治改革家和思想家的視角,將現實的感受與歷史的沉思結合起來,以歷史題材反映現實內容,寓深刻的哲理於詠史懷古之中。
詠史懷古詩,一類是借詠古以抒懷,借古人古事直接或曲折地抒情言志。如《經伏波神祠》詩,以東漢伏波將軍馬援「自負霸王略,安知恩澤侯?鄉園辭石柱,筋力盡炎洲。一以功名累,翻思馬少遊」,抒發了空懷壯志,遠貶南方的哀怨。
《詠史二首》之二云:「賈生明王道,衛綰工車戲。同遇漢文時,何人居貴位?」賈誼是西漢初期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學家,二十多歲時就做了博士,提出改革的主張,表現了卓越的政治才能,得到漢文帝的賞識,一年之內由博士破格提升為大中大夫,後因受到守舊派的詆毀,又被文帝貶為長沙王太傅、梁懷王太傅。衛綰憑藉玩車戲的小技侍奉漢文帝,被提升為中郎將。因此,劉禹錫在詩中感嘆道,賈誼深明以王道治國之策,衛綰善於以車技娛人,他們同處漢文帝執政的時期,但又是誰身居尊貴的職位呢?顯然,劉禹錫以「明王道」的賈誼自況,表達了對元和時期銳志改革弊政的志士仁人遭讒被逐的憤慨心情。又如《詠古二首有所寄》,詠寫漢武帝之衛皇后得寵、陳皇后失寵以及漢光武帝寵陰皇后事,抒發了貶謫失意的苦悶,並對同貶的「八司馬」中最先得以復用的程異,提出勸勉和希望:「一朝復得幸,應知失意人」,「豈無三千女?初心不可忘。」這「初心」,應指程異當初參加王叔文集團時所抱的政治革新的心願,劉禹錫顯然願以此與程異共勉。
劉禹錫的詠史懷古詩大體上可以分為兩類。
第一類詩主要是借史詠懷,抒發個人情感。如《詠史二首》之二:「賈生明王道,衛綰工車戲。同遇漢文時,何人居貴位?」劉禹錫以「明王道」的賈誼自況,表達了對元和時期銳志改革弊政的志士仁人遭讒被逐的憤慨心情。
又如《詠古二首有所寄》,詠寫漢武帝之衛皇后得寵、陳皇后失寵以及漢光武帝寵陰皇后事,抒發了貶謫失意的苦悶,並對同貶的「八司馬」中最先得以復用的程異,提出勸勉和希望:
「一朝復得幸,應知失意人」,「豈無三千女?初心不可忘。」
這「初心」,應指程異當初參加王叔文集團時所抱的政治革新的心願,劉禹錫顯然願以此與程異共勉。
從革新失敗遭貶開始,劉禹錫的詠史懷古詩就有了一份與眾不同的慷慨悲壯之氣。這些早期作品有代表性的是永貞元年(805)第一次被貶赴連州途中所做的《荊州道懷古》,此詩又名《荊門道懷古》:
南國山川舊帝畿,宋臺梁館尚依稀。
馬嘶古道行人歇,麥秀空城野雉飛。
風吹落葉填宮井,火入荒陵化寶衣。
徒使詞臣庾開府,鹹陽終日苦思歸。
《劉禹錫集》卷三九《子劉子自傳》中記載說:「予出為連州,途至荊南,又貶朗州司馬。」據此可知,這首詩就作於劉禹錫這次被貶赴任途中。
荊州,為古代「九州」之一,治所在今湖北江陵一帶,是古時楚國的郢都,南朝梁元帝也曾遷都於此。詩人在貶謫途中,經過南國山川,目睹眼前之景,想起前朝舊事,不禁感懷自身的流落,於是有了這篇懷古之作。詩中借用南朝大詩人庾信的典故,表現了自己深沉的「思歸」之情,抒發了濃厚的貶謫之苦。全詩散發著感傷的情調,讀罷全篇,不禁使人黯然神傷。
南國山川舊帝畿,宋臺梁館尚依稀
帝畿,泛指京城地區。宋臺梁館,泛指南朝的臺閣館舍。
這兩句寫的是,這一帶的南國山川是從前的京城地區,南朝的一些館閣臺舍至今還依稀存在。一個「舊」字,一個「尚」字點出,雖是山川、館閣仍在,卻已殘破不堪,繁華不再,這種盛世之後的落寞是最能牽動人的情思的,不由讓人心生感慨,正所謂「如此江山夕照明,野夫那不際承平」(沈曾植《晚望》)。金人元好問亦評論道:「只『尚依稀』三字,已寫盡弔古傷今之感。」(《唐詩鼓吹箋注》)
馬嘶古道行人歇,麥秀空城野雉飛
麥秀,指麥子吐穗開花而未結果實。咱們這裡老百姓稱之為染花期。據《史記·宋微子世家》記載,商朝滅亡後,箕子過殷墟故都,也就是今天的淇縣雲夢山一帶,見宮室毀壞,長滿禾黍,有感而作《麥秀》詩,云:「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我好仇!」生發出亡國的感慨。
《詩經·王風·黍離》中亦有黍離之嘆:「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正所謂「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後遂用作典故,以「黍離麥秀」為感慨亡國之詞。野雉,即野雞。這兩句寫的是,「我」的馬行走在古道之上,發出陣陣嘶鳴,行人也在此歇息;舊時極度繁華現已殘敗不堪的空城裡,麥子正在吐穗染花,只有那野雞孤獨地飛來飛去。這樣一來,就充分渲染出了詩人此時的心情,顯然也正是憂苦不安。
風吹落葉填宮井,火入荒陵化寶衣
寶衣,指帝王死後用作隨葬的珍貴衣服。晚唐皮日休曾經有詩云:「飆御有聲時杳杳,寶衣無影自珊珊。」(《奉和魯望上元日道室焚修》)這兩句是寫,風吹動落葉,填滿了舊朝的宮井;野火進入荒棄了的陵墓,焚化了珍貴的寶衣。「落葉填宮井」謂滿地黃葉堆積,早已是無人清掃,舊時的宮井廢棄,一任落葉填滿;昔日的帝王陵墓也再無人看守,一任野火焚燒。荒涼殘破被表現的淋漓盡致。
徒使詞臣庾開府,鹹陽終日苦思歸
詞臣,指君王身邊的文學侍從之臣。元代詩人劉因有詩云:「紀錄紛紛已失真,語言輕重在詞臣。」(《詠史》)
庾開府,即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陽新野(今屬河南)人。一開始在梁朝為官,後奉命出使西魏,被強留在北方,歷仕西魏、北周二朝,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所以世稱「庾開府」。在詩歌史上與鮑照齊名,杜甫有詩稱讚李白云:「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是說李白的詩歌既有庾信的清新,又有鮑照的俊逸,二者得兼,更為優異。據《周書·庾信傳》載:「信雖位望通顯,常有鄉關之思,乃作《哀江南賦》,以致其意。」賦之末句云:「鹹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劉禹錫這兩句詩就是化用這個典故,說的是,徒然地使那位羈留北方不得還的詞臣庾信,還在鹹陽苦苦地思念著故國,沒有一天不想著回來。鹹陽,是秦國的都城,借指西魏和北周時的都城長安。借庾信的思念故國之情委婉表達了詩人自己雖流貶南國,仍繫心朝廷的感情。這與庾信的思想在本質上是一致的,語意雙關,發人深思。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穿越了歷史時空,產生了共鳴。
寫出這首懷古詩之時,劉禹錫剛過而立之年,正是可以在政治舞臺上大有作為的時候。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忽然遭貶,由朝廷敢臣變為荒僻之地的遠州司馬。當被迫赴任貶所之時,經過荊州古道抬眼望到昔日的繁華之地,如今已是「麥秀空城野雉飛」,再聯想到自己的不幸境遇,怎能不一抒自身的流落之苦。
詩中的五六兩句尤為充分地渲染了這種悲涼慷慨之感。方南堂在《輟耕錄》中寫道:「劉禹錫之『風吹落葉填宮井,火入荒陵化寶衣』……不過寫景句耳,而生前侈縱,死後荒涼,一一託出,又復光彩動人,非驚人語乎?」清人紀昀也盛讚道:「五六(句)新警。」(《瀛奎律髓匯評》)
全詩突出「流落」這個主題,借「南國山川」、「宋臺梁館」等景物描寫為映襯,假「庾信滯留北方,終日思歸」之愁態為意象鋪陳,既有靜態敘寫,山川、梁館依舊;又有動態描摹,馬嘶、雉飛、葉落、野火。動靜交叉,意態蹁躚。形象生動感人,從側面寫出了作者深沉的流落失望之感,筆意含蓄,手法高妙。正所謂:「徘徊瞻眺,感慨在於言外,得風人之微旨。」(《唐體餘編》)
與《荊州道懷古》的悲涼感慨相比,幾年以後的《哭呂衡州,時予方謫居》則在悲涼慷慨之餘,又多了一份以天下為己任而不可得的哀婉之情。
一夜霜風凋玉芝,蒼生望絕士林悲。
空懷濟世安人略,不見男婚女嫁時。
遺草一函歸太史,孤墳三尺近要離。
朔方徙歲行當滿,欲為君刊第二碑。
這首詩作於憲宗元和六年(811),劉禹錫已經任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六年之時。
呂衡州,即呂溫(772--811),字和叔,又字化光,東平(今屬山東)人,貞元十四年(798)登進士第,又中博學宏詞科,授集賢殿校書郎,擢左拾遺。永貞元年(805)轉戶部員外郎,後貶道州刺史,元和五年改授衡州刺史,故稱呂衡州。素與柳宗元、劉禹錫友善。呂溫四十歲時,病逝于衡州刺史任上,劉禹錫聽到這個噩耗後,在貶所中為他寫下了這篇哀悼之詩,以寄託深沉的哀思。
一夜霜風凋玉芝,蒼生望絕士林悲
霜風,指秋風。玉芝,是傳說中的仙草,這裡用來比喻呂溫是非凡人物。蒼生,古代用來指稱老百姓。李白有詩云:「顧無蒼生望,空愛紫芝榮。」(《秋夜獨坐懷故山》)士林,指有聲望的文士們。
這兩句寫出了劉禹錫對呂溫逝世的痛惜哀悼之情,一夜之間,凜冽的霜風吹凋了玉芝,這使得百姓絕望,文士們也十分傷悲。借蒼生之望絕,士林之傷悲,曲筆寫出呂溫的死給當時的社會造成的影響之巨大,正如元稹所云:「兒童喧巷市,羸老哭碑堂。」(《傷呂衡州》)也從側面烘託出呂溫之才為時論所推。
對於呂溫的英年早逝,當時的柳宗元也有詩云:「衡嶽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劉、柳二人一個把呂溫的逝世比做「玉芝凋」,另一個比做大柱折」,都不約而同地點明了呂溫確為當時的才俊之士、蓋世奇才,從側面表現出對呂溫逝世的深深痛惜之情。
空懷濟世安人略,不見男婚女嫁時
安人,猶言安民。唐時文人寫文章時為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諱,改「民」為「人」。這兩句依然表現了詩人對呂溫早逝的惋惜之情:你徒然懷抱著治世安民的才略,卻沒有看到兒女們婚嫁時刻的到來。壯志雖存,斯人已逝,撫今追昔,令人傷懷。一個「空」字流露出詩人的無限感慨。
遺草一函歸太史,孤墳三尺近要離
遺草,這裡指呂溫遺留下來的文稿。呂溫為文頗富文採,尤擅銘贊,亦能詩。《舊唐書》本傳評其文「有丘明、班固之風」。一函,指一套,一匣。孤墳,指的是呂溫死於異鄉,在異鄉安葬。要離,是春秋末吳國刺客,相傳吳王闔閭派要離謀刺出奔在衛的吳王僚之子慶忌,慶忌被刺死後,要離行至江陵,也伏劍自殺。事見《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晉代的葛洪贊其「要離滅家以效功」(《抱樸子·嘉遁》),故詩人用「孤墳三尺近要離」這樣的詩句讚譽了呂溫為國忘身的高尚品質。正如元稹評價呂溫道:「傷心死諸葛,憂道不憂餘。」「請纓期擊虜,枕草誓捐軀。」(《哭呂衡州》)劉禹錫此詩是從才學和品質兩方面高度評價了呂溫:你遺留下來的一套文稿應該交給太史收藏,你所在的異鄉的孤墳要和要離之墓相挨近。
朔方徙歲行當滿,欲為君刊第二碑
朔方,漢代郡名,治所在今內蒙古自治區杭錦旗北。徙歲,指貶謫的歲月。這裡暗用東漢蔡邕之典。據《太學明儒列傳》載:「(邕)數上疏言朝政闕失,宦者疾之,下洛陽獄,有詔減死一等,與家屬髡鉗徙朔方五原……會大赦,宥還本郡。」此處是禹錫引用此事以自況,說的是:像東漢的蔡邕那樣,「我」的貶謫生涯終有結束的那一天,那時,「我」要為你重新篆刻一塊墓碑。
這是一首典型的哭友人之作,抒發了劉禹錫對摯友呂溫英年早逝的痛惜之情。對於呂溫的才學和膽略,時人多有激賞之語,元稹評其:「望有經綸釣,虔收宰相刀。江文駕風遠,雲貌接天高。」(《哭呂衡州》)柳宗元贊其:「只令文字傳青簡,不使功名上景鍾。」(《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劉禹錫更是對呂溫推許不已:「始以文學震三川……名聲四馳,速如羽檄。」說其精通「王霸富強之術」(《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有這樣的才幹、這樣的膽識,卻未能得到施展就死去,真是讓人痛心不已啊!後代文人曾這樣感嘆道:「讀先生此詩,不獨為衡州而哭,亦為天下而哭,不可泛作哭友詩觀也。」(《東巖草堂評訂(唐詩鼓吹)》)此詩風格「雄渾老蒼,沉著痛快,小家數不能及也」(《後村詩話》)。清人胡以梅亦讚嘆道:「通首精湛,氣魄堂皇,句句相稱,洵是名家之作,亦詩之正派也。妙在從比體虛起,下用實接。」(《唐詩貫珠》)
李少詠,逍遙鎮人,一個喜歡讀書寫字希冀藉此抵抗生命中的憂傷與虛妄的半瓶子醋小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