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個世紀的顛沛流離和後半個世紀的定居一隅,相映成她人生的兩極。
文 | 河西
這應該是我看過最好的紀錄片,中國臺灣導演陳傳興拍攝的葉嘉瑩紀錄片《掬水月在手》登上了大陸院線,引起了文化界的很大關注。
畫面很靜,殘荷、冬雪、庭園、壁畫,古典的雅致,詩詞的韻律;又波瀾壯闊,那是葉嘉瑩94年的人生,也是中國百年風雲變幻的歷史。1924年7月2日,葉嘉瑩在北京察院胡同23號的四合院裡出生了,彼時,曹錕在北京執政,那是兵荒馬亂的時代。葉嘉瑩的父親是中國航空公司的人事科科長葉廷龍,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系,他的思想,卻很傳統。葉嘉瑩幼承庭訓,三四歲時,父親就開始教葉嘉瑩背誦古詩,這為她之後的人生奠定了基調。她9歲考入篤志小學,一年以後,以同等學歷考入北平市立二女中。第二年,即1937年,日本發動盧溝橋事變,北平淪陷了。1941年,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 專攻古典文學專業。葉嘉瑩的父親,因公職隨政府西遷,斷了音訊。 母親因終日憂慮患上癌症,隨後至天津就醫,卻不想手術失敗,又因傷口感染患上敗血症。 最終,在返程的火車上,永遠地合上了雙眼。那一年,葉嘉瑩17歲,喪母之痛,永遠刻在她的心中,她吟出了這樣的詩:「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在輔仁大學,她的老師,就是著名的國學大家顧隨先生。顧隨桃李滿天下,葉嘉瑩、周汝昌、史樹青、鄧雲鄉、郭預衡、顏一煙、黃宗江、吳小如等人,都是他的弟子。顧隨先生是在1942年秋季,葉嘉瑩上大二那一年來教他們唐宋詩課程的。在葉嘉瑩的印象中,先生身材瘦高,愛穿長衫,常常面帶微笑,瀟灑從容地走進教室。他講課生動深刻,不但受中文系同學歡迎,而且外系同學也來旁聽。葉嘉瑩說,她在輔仁大學讀書從先生修習唐宋詩課時,顧先生還在中國大學開詞選課,她就跑到中國大學去聽。跟隨顧先生聽課,前後有六年之久。這六年間,她記下了八大本筆記,還有許多散頁的筆記。多年來,這些筆記她一直視如瑰寶,在飄零輾轉憂患苦難的生涯中,她從北京、上海、南京、左營、彰化、臺南、臺北、美國、加拿大一路走來,多數書物都已散失,只有這些筆記她一直隨身攜帶,完好無損地保存了下來。因為她知道,這些筆記一旦散失,永遠無法彌補。
1943年顧隨及同班同學在顧家合影,後排右二為葉嘉瑩1982年,葉嘉瑩曾將整整8冊筆記交給顧隨先生之女、河北大學中文系教授顧之京,並協助顧之京整理成七萬字的《馱庵詩話》,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顧隨全集》。葉嘉瑩的詩詞創作才能很快得到了顧隨先生的賞識。一開始,顧隨會在葉嘉瑩交的作業上做一些批改,一般是改幾個字,但後來,他們之間的關係完全成了唱和,往往是葉嘉瑩的一首詩交上去,顧隨也寫一首詩回應,傳為佳話。1948年3月,葉嘉瑩嫁給了在國民黨海軍供職的文職人員趙東蓀。11月,夫婦二人輾轉來到臺灣高雄附近的左營海軍軍區。 葉嘉瑩沒有想到,在臺灣的這段經歷更多的是夢魘。此時臺灣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因為懷疑葉嘉瑩的丈夫趙東蓀通諜,趙東蓀被國民黨海軍帶走,一關就是三年。此時,葉嘉瑩剛剛生下女兒不久,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1950年夏,葉嘉瑩所任教的彰化女中,有六位老師因白色恐怖被捕,葉嘉瑩也在其中,遂帶著尚在吃奶的女兒被關押起來。所幸其後不久獲釋,但卻因此失去了教職與宿舍,葉嘉瑩只好攜幼女投奔親戚,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是年暑假後,葉嘉瑩在臺南一所私立女中謀得教職。在1974年寫下的長詩《祖國行》中,她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三年後,丈夫回來了,他們有了第二個女兒言慧。可是,因為久被囚禁,此時的趙東蓀性情大變,甚至有時會對葉嘉瑩大打出手,以發洩心中的痛苦。她上有年近八旬的老父,下有兩個女兒要拉扯大,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壓得她喘不過氣來。1950年代,她被臺灣大學聘為教授,並先後受淡江文理學院、教育廣播電臺、教育電視臺和輔仁大學的聘請,教授詩選、文選、詞選、曲選、杜甫詩等課程。和她的老師顧隨一樣,葉嘉瑩的課也非常受歡迎,她的古體詩寫作和研究不僅在古體詩研究和愛好者中影響巨大,甚至徵服了現代詩的擁躉者。瘂弦,臺灣最重要的現代詩詩人之一,他就邀請葉嘉瑩為他們開一個談古體詩的專欄。1966年,葉嘉瑩被臺灣大學派往美國講學,先後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她的英文原來並不是太好,她說:「我每天要查生字,然後第二天去上課。我就用最笨的英文連比帶畫地講給學生。即便是這樣,聽課的學生從十六七個一下子增加到六七十個。我過了兩年一天到晚查生字的生活,英文進步了很多。」1969年,她前往溫哥華,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教書僅半年,就史無前例地授予葉嘉瑩終身教授的稱號。1990年,葉嘉瑩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的稱號,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而此時,在異國他鄉的她,對祖國的思念愈加強烈。1974年,中國與加拿大建交,葉嘉瑩馬上申請回國探親。自1948年離開大陸,她已經26年沒有回家了。坐在飛機上俯瞰中國的土地,她就已經忍不住淚流滿面,正如黃霑為張明敏寫的《我的中國心》:「河山只在我夢縈,祖國已多年未親近,可是不管怎樣也改變不了,我的中國心。」在北京,她看到自己的家已經成了一個大雜院,幾多風雨,物是人非。真的是少小離家老大回,此日重回白髮生。那一年,葉嘉瑩50歲。因為在香港報紙上發表了1878字的長詩《祖國行》,她被臺灣當局封殺。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在臺灣的學生和好友只能通過香港和海外渠道才能得知一些她的消息。1978年,葉嘉瑩得知中國恢復了高考,大學重新招生,她特別激動,向中國政府提出申請回國講學,1979年得到批准。她說:「回國教書是我一生唯一的選擇。」兩年前,她痛失愛女。1976年,葉嘉瑩趁開會的機會剛剛去多倫多看望了結婚3年的大女兒和女婿,然後又飛至美國費城的小女兒處,只是數天之隔,葉嘉瑩就接到了大女兒夫婦因車禍遇難的噩耗。如晴天霹靂,白髮人送黑髮人,回首自己的半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她想起王國維說的:「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她一口氣寫了十首哭女詩:「回首襁褓懷中日,二十七年一夢中。」她想到了歸去,倦鳥歸林,落葉歸根,這是一個中國人的選擇:回到中國後,她接受了天津南開大學的邀請,在南開大學任教,為傳承和推廣中國古典詩詞不遺餘力,在天津一呆就是42年。又是近半個世紀,前半個世紀的顛沛流離和後半個世紀的定居一隅,相映成她人生的兩極。一個是秋天,一個是春天。而不論是什麼樣的人生的季節,體味著怎樣人生的甘苦,她都與詩詞為伴。
葉嘉瑩(前排左三)與南開大學校長楊天石(前排右二)等合影在南開大學,她教書育人,培養了大批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者,把美好的詩詞傳給下一代人。1991年,創辦比較文學研究所,後更名為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任所長和博士生導師。並為研究所捐出退休金的半數(10萬美元),設立「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活動基金」。駝庵是她的老師顧隨的號,永言是她的女兒的名字。2018年6月3日,葉嘉瑩將自己的全部財產捐贈給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用於設立「迦陵基金」。2019年5月,葉嘉瑩向南開大學捐贈1711萬元,已累計捐贈3568萬元!「流在心裡的血,澎湃著中華的聲音。」這是中華的根,中華兒女的一腔熱血,澆灌出中華文化的蓬勃生機,綻放於世界之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像陳傳興的這部葉嘉瑩的紀錄片,這花香滿衣,在一個中國人的精神中,在一個中國人的心中,那樣根深蒂固地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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