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羅談《集王聖教序》

2020-12-24 澎湃新聞
畢羅(章靜 繪)

義大利漢學家畢羅(Pietro De Laurentis)的生活方式,從各個角度來看,都會讓大多數中國人感到親切。他的中文口語極為準確、流暢,讓人幾乎分辨不出他是外國人,此外,他已經用中文發表了若干篇論文,並且出版了一部專著。他熱愛書法,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來中國留學時就已拜師學習,在義大利家鄉隔離避疫這段時間,每天都要寫幾個小時毛筆字,樂此不疲,同時在《書法》雜誌上連載中文疫情日記。他對各種中國人喜歡的東西也不陌生,比如,他的微信頭像是自己和愛犬的合照,還會頻繁地使用「拱手」和「豎大拇指」的微信表情。

畢羅長期醉心於中國書法研究,博士論文即以孫過庭《書譜》為題。後來,他的學術興趣轉向了王羲之和《集王聖教序》,最近出版了新著《尊右軍以翼聖教》(「藝術史:事實與視角叢書」,王家葵、賀宏亮主編)。在這次採訪中,畢羅談到了這一研究的緣起和由來,以及自己對書法的認識。

《尊右軍以翼聖教》,[意]畢羅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242頁,64.00元

您的新著《尊右軍以翼聖教》關注的是,李唐王朝、玄奘和僧人集團之間的複雜關係,對《集王聖教序》產生了怎樣的影響。站在中國人的視角上,我們可能更多地關注書法家的道德修養對書法的影響,比如「字如其人」,或者強調書法家的人生閱歷對書法的影響,比如「人書俱老」,好像不太關注書法與政治、宗教之間的關係。這種視角是源自西方藝術史的相關背景嗎?能否請您談談它的由來?

畢羅:

您提到西方藝術史這個背景,其實不是,我對自己的定位是漢學家而不是藝術史學者,我的書法研究與其說是藝術史研究,不如說是我研究中國文明的一個入口。真正對我有影響的,是幾位研究中國歷史的西方漢學家,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我的博士生導師福安敦(Antonino Forte)老師,研究中國史的中國、日本學者對他都很熟悉。他已經去世十四年了,但是他的唐史論著依然受到學者的重視。他對問題的觀察非常細緻,同時視角又特別開闊,這似乎是矛盾的,實際上,如果能夠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很多歷史現象我們就可以看得更清楚,這是我覺得發現和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

我的這個視角,是在這十幾年來對書法史的研究上逐漸形成的,要研究某個具體的書法現象,應該首先將與這個現象相關的各方面內容納入考量,反過來才能準確地理解這一現象的性質。事實上,我最早關注的問題非常具體——我的博士論文寫的是孫過庭的《書譜》。後來慢慢發現,要研究《書譜》這幅作品和這個文本,必須將整個唐朝的各個方面的問題都考慮進去。

能否請您介紹一下福安敦先生的學術研究和學術興趣?

畢羅:

福老師做了一系列關於武則天的考證,對武則天統治時期關於意識形態的政策尤其感興趣,研究她如何用佛教來鞏固自身的政治地位。福老師也研究中西交流史,其中比較重要的是關於景教碑的研究。他雖然不懂書法,但是特別重視石刻文獻,一直關注碑石拓片。我和他的共同興趣就是石刻文獻——我是從書法欣賞的角度,他是從史料使用的角度。當時關於石刻文獻,我們主要交流的是材料問題,而不是審美。福安敦先生也對《書譜》有興趣,因為孫過庭恰好活躍於武則天稱帝之前那個時期,他認為有可能從孫過庭的生平史料之中找到與武則天相關的內容,或者說折射當時社會氛圍的材料。當然,我讀博士的時候,還沒有充分關注佛教與書法的關係,因為孫過庭的思想主要受道家、儒家的影響,看不到佛教留下的痕跡。

您在《尊右軍以翼聖教》中提出的核心論點是,《集王聖教序》其實是「佛教藝術」。那麼,佛教是何時,又是如何進入您的研究視野的?

畢羅:

這個問題特別有意思,我們還是先從《書譜》談起吧。我當時主要是從書法這個角度研究孫過庭《書譜》,凡是與《書譜》有關的書法文獻,比如說中國古代的書法理論,我全部讀過,也做了很多比較。後來我在那不勒斯東方大學任教,學校要求我將博士論文整理成英文,在學校出版社出版。在這一過程中,我發現,關於《書譜》的題記問題,學術界一直存在分歧,始終沒弄清楚。我想,敦煌遺書中有很多唐朝寫本與《書譜》處於同一年代,兩者之間或許存在聯繫。我查了關於敦煌遺書的部分索引和圖錄,發現《書譜》的題記與好幾件敦煌寫本的題記有非常相似的地方。我覺得這個特別有意思。當時是2010年,從那時起,我就慢慢地開始搜集與敦煌遺書有關的資料,包括法藏、英藏、北京圖書館藏以及其他地方藏的寫本。我發現,敦煌遺書為我們了解北魏和唐朝時期的書法史,留下了一座龐大的資料庫。這些寫本的數量非常多,而且長度也不小,一個佛經卷子展開來可能就有六七米長,所以我們要了解古代書法史,特別是唐代書法史,不能光看碑刻、拓片、墓誌,必須重視寫本,雖然內容上多數是佛經,但畢竟是寫出來的,對我們理解當時書寫的感覺和書寫的環境有一定幫助,是研究古代書法史的一個基礎。這是我在《敦煌研究》2018年第一期的一篇論文《從敦煌遺書看中國書法史的一些問題》中談到的。

所以,從2010年到2017年,我用了七年時間,逐漸搜集了關於寫本與書法的不少資料,雖然與敦煌和吐魯番全部文獻相比不能算多,但已經可以找出很多線索。我發現,那麼多的題記,其中關於書手、經生,還有監督佛經抄寫的工程的信息,實際上折射出當時關於抄寫這一活動的很多文化內涵。而且,這些題記中還有很多特別值得關注的問題,比如說關於「寫」和「書」的兩種含義,這也是我做研究的一個比較獨特的看法。我之前完全沒想到寫本的題記會有那麼多的信息,積累起這些資料之後,我覺得有一些現象其實是普遍的,逐漸察覺到佛教與書法的關係有多麼大。這是一個方面。

而另一個方面,我從一開始就認為《集王聖教序》是書法史上很重要的作品。2005年,我在上海南京路朵雲軒買到很大的一整張《集王聖教序》拓片,特別喜歡。就在這一年,福老師和那不勒斯國立考古博物館(就是藏著龐培古城壁畫的那個博物館)還有中國歷史博物館、陝西歷史博物館合作,辦了一個「唐代文化藝術展」,讓我負責書法部分。這個展覽本來沒有考慮書法,他覺得書法也是唐代文明非常重要的部分,就讓當時剛跟他讀博士的我出一些拓片和資料,專門闢出一個空間,講解唐朝書法。我出了二玄社複製的孫過庭《書譜》,九米長,我在杭州買的,出了《集王聖教序》,還出了一方墓誌的拓片。福老師自己出了一個《大雁塔聖教序》的拓片,但是這個拓片是翻刻的,因為他沒有那種書法和收藏的概念,一方面他不一定能認出來,另一方面我覺得他也不介意搜集翻刻拓片。然後我還寫了一篇講唐代書法的小文章,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論文。至少從2005年開始,我就和《集王聖教序》產生聯繫了,但是我當時沒想到,十五年之後我還會出兩部相關專著,一部中文,一部英文。這可能是研究者必須經歷的一個成長過程,很多事情必須慢慢消化,才能形成自己的問題意識。

《集王聖教序》拓片

2005年那不勒斯國立考古博物館的「唐代文化藝術展」入口,「唐」字為畢羅所寫

2015年年初,在中央美院,我講了一次唐代行政與書法。聽眾提了一個問題:唐代最典型的書法作品是什麼?那時我還沒有正式開始研究《集王聖教序》,最熟悉的是《書譜》與《九成宮醴泉銘》。我回答說:絕對的書法作品,就是有明確的書法目的的作品,實際上就是《集王聖教序》。這是我最早公開談到對《集王聖教序》的看法。也就是說,明確以書法目的來立碑、力圖呈現最好的書法家的作品,就是《集王聖教序》,至少在現存作品中是這樣的。當然,當時肯定有很多書法創作,孫過庭《書譜》也講得特別清楚,文人之間會交流自己寫得比較滿意的作品,但是大多沒有留存,而《集王聖教序》則保存至今。

您的研究方法讓我感到很有意思。您大量使用數據統計,可以說近乎「笨拙」地一個字一個字去研究《集王聖教序》,而且將各種字跡圖版並列,來做出對比分析。為什麼您會選擇這樣一種方法來研究《集王聖教序》呢?

畢羅:

我覺得中國書法是唯一能夠採取統計這種研究方法的藝術領域。大家都知道,書法的基本單位是字,即便草書裡有線條與線條之間直接連貫的「一筆書」,比如張旭、懷素的作品,但是絕大部分作品都由一個個獨立的字組成。這就意味著,通過統計可以準確得知,某一件作品共有多少行、多少字。實際上,我們去看敦煌遺書,有幾件寫本在題記中將字數講得很清楚。一方面,抄本要和原本核對字數,另一方面,報酬是按字數來付的。這其實和現在一樣,中國付稿費是按字數來算的,在西方不是,我們算的是頁。對中國書寫文化來說,「字」這個概念太重要了。既然如此,就必須充分地研究利用。

我研究《書譜》的時候已經開始這麼做了,比如標明《書譜》中某個字是第幾行的第幾個字。這方面大概語言學、符號學對我的影響比較深。舉個例子來說,義大利文有二十一個字母,我們用這些字母的意義,在於它們是一個系統當中的組成部分,這是符號的概念,單個字母本身沒有意義,它的意義在於能夠與其他字母區分開來,也就是所謂「區別性」。除了個別很有名的作品,比如人人都知道《蘭亭序》是三百二十四個字,其他作品很少有這樣的統計。只有我們做了統計,才能知道我們所面對的對象到底是什麼。西方的油畫也好,中國的國畫也罷,具體表現技法是無法去統計的,但是書法完全可以這麼做。這給了我們研究書法很大的方便,可以充分研究懷仁在《集王聖教序》中體現出的藝術設計的概念。我在《書法的書寫過程與其序列性》一文裡就談到了這個問題,可以參考。

我們現在看到的大部分的書法作品都是碑,大部分的碑不會超過兩千個字,《九成宮醴泉銘》就是一千一百零九個字,而《開成石經》那種特別龐大的刊刻工程並不能算作書法作品。我們現在所熟悉的顏真卿、柳公權、褚遂良這些名家的作品,也就是一千至三千字左右,統計起來很容易。基本上中國最重要的書法作品都能在網上看到很好的圖版。所以,和別的藝術史研究相比,我們從事書法研究是非常方便的。

從2015年上半年到2017年年底,我把王羲之全部書作的可靠摹本,《喪亂貼》《蘭亭序》《孔侍中帖》《奉橘帖》《集王聖教序》(劉鐵雲本)《新集金剛經》《興福寺斷截碑》,所有的單字都剪下來,按照偏旁部首整理出來。所以,我現在很清楚《集王聖教序》單字有多少、這些單字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樣的,也很清楚《金剛經》有多少字,不同的字,比如「大」「佛」「則」「知」字有幾個。這些數據我都掌握得很全,這樣做出來的研究才會紮實。

您曾經提到,想要構建以《集王聖教序》為中心的,認識王羲之書法的理論模型。為什麼在您看來,《集王聖教序》能夠佔據如此重要的地位呢?

畢羅:

因為在所有的王羲之的作品當中,《集王聖教序》的單字最多,七百五十五個,一共有一千九百零三個字。《金剛經》雖然字數很多,有五千兩百四十六個字,但是重複的字特別多,單字只有七百一十七個。王羲之書作的字形變化在《集王聖教序》中有著最豐富的表現。我們要了解王羲之,更準確來說,我們要了解唐朝人理想中的王羲之,是離不開《集王聖教序》的。

那麼,為什麼《集王聖教序》這件作品會有這麼豐富的表現,達到這麼高的藝術水平呢?因為對長安的佛教僧團來說,這是關乎性命的至為重要的事。為了抵抗道教在宮廷的上升趨勢,他們想到了這個方法,通過刻石立碑,來贏得唐高宗的歡心。對他們來說,佛教和道教之間的衝突是最要緊的,他們不知道朝廷是否會再次滅佛,也不清楚道教對他們的嫉恨是否會引發滅頂之災。他們必須投皇帝所好,才能鞏固自己的利益,繼續生存下去。我們不要忘記,古人也有這種非常實際的需要。《集王聖教序》劉鐵雲拓本是最精的,把它和同樣是集王字的《興福寺碑》《金剛經》,以及其他的碑刻,例如李邕的行書《李思訓碑》做一個比較,會發現差距太大了,《集王聖教序》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上的投入都非常之高。這意味著長安的佛教僧團不可能是為了藝術而藝術,而是竭盡全力地締造一件能夠保護自己的藝術精品。

當然,從校勘學常識出發,我們知道,文獻在傳抄的過程之中,會失真、走形,王羲之的書作從墨跡轉變為碑石也難免存在這種情況。而且《集王聖教序》中的部分字形,還帶有一些王羲之之後的書風。其實,懷仁本來就對他收集的王羲之字形做了調整,他所採用的書跡也並不是一比一的摹本,這是我在《尊右軍以翼聖教》中特別強調的。不過,這不等於《集王聖教序》完全沒有保留王羲之書作的精神。

您筆下的懷仁仿佛是與您相交多年的好友。您能夠從《集王聖教序》中洞察他的種種行為及其背後的緣由。比如,您提到,懷仁會故意找出一些明顯帶有日常書寫趣味甚至筆意草率的字,為了增加章法的活躍和生動的感覺;又比如,您還提到,懷仁會對他所搜集的許多王羲之字跡的形狀做出細微調整,讓它們既風格協調又充滿變化。那麼,您如何確保自己這個結論足夠準確,不會流於善意而有趣的想像呢?

畢羅:

我通過圖片的比較,發現有幾個字的軸線,比如說縱軸線和橫軸線,基本上沒有改動。我舉了五個字作為例子

(見拙著《尊右軍以翼聖教》53頁)

。就拿其中的「寺」和「敏」來說。比如這兩個「寺」字,最後那一筆鉤不完全一樣,長橫的提筆也有一些不同,但是軸線是一模一樣的,這說明這兩個字的結構是一致的。王羲之在自然書寫的過程當中,特別是運用行書這種書體的時候,不可能保證同一個字的結構始終一致。又比如這兩個「敏」字,明顯是同一個字形。這個例子充分表明,符合懷仁審美理想的字有限。所以,要麼他真的沒找到別的「敏」字,要麼他找到的「敏」字和他設想的審美風格不太相同。

《集王聖教序》不同的「寺」字對比

《集王聖教序》不同的「敏」字對比

我還可以再舉一些例子。比如,《蘭亭序》開頭那句「永和九年」的「永」字,懷仁肯定見過,他從《蘭亭序》中取過好幾個字,但是他沒用這個「永」字,而是用了另一個我們不知出處的行草寫法的「永」字。這只能說明,懷仁覺得《蘭亭序》的「永」字放在那裡不夠妥帖。再比如,《奉橘帖》中的「百」「降」「霜」這三個字,與《集王聖教序》非常像,特別是「百」字。可以肯定,懷仁利用過這幅作品,從中取了三個字。《奉橘帖》中還有「三」「未」「得」「奉」這四個字和《集王聖教序》是共同的,但是《集王聖教序》用的這幾個字和《奉橘帖》明顯不一樣。這只能說明,懷仁有著非常明確的審美要求,不符合自己審美要求的字他是不要的。

《集王聖教序》(上)與張金界奴本《蘭亭序》(左下)、神龍本《蘭亭序》中的「永」字對比

《集王聖教序》(左)與《奉橘帖》中的「百」「降」「霜」字對比

《集王聖教序》(下)與《奉橘帖》中的「得」字對比

《集王聖教序》(下)與《奉橘帖》中的「未」字對比

我們可以和其他的集字工程對比一下。談到集字,大家說得很多的是南梁周興嗣的《千字文》,但是我覺得北魏江式的《古今文字》更接近懷仁集字的工作步驟。雖然這部書最終未能完成,但是他上表提出了詳細的編寫計劃。他說自己主要參考的是字典,把想查什麼字典,怎麼尋找、複製字形,再合成一部新的字典,講得非常清楚。我想,這個工程和懷仁所面臨的任務應該是差不多的,採取的工作模式應該也是類似的。另外,書法文獻中也留下了一些製作工藝的記載,雙鉤、響拓、影摹之類的,可以從中推測懷仁的做法。我估計懷仁應該有一個團隊,而且利用了褚遂良提供的皇家藏書目錄,他的團隊負責從豐富的王羲之書跡中尋找各種字形,由懷仁來負責整體上的視覺效果。

另外,為了理解懷仁為什麼盡心盡力地將《集王聖教序》做得如此精美,我們也必須留意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其一,包括玄奘在內的當時的中國僧人,意志力非常強大,會想方設法、鍥而不捨地實現自己的目標。不管是與玄奘有關的《大唐西域記》和《法師傳》,還是義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中提及的僧人們,都鮮明地體現出了這一點。懷仁也不例外,佛教信仰給了他強大的毅力。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懷仁動了很多腦筋,從當時留存的王羲之書跡中,採擷能夠呈現他想要的審美效果的字。其二,抄經是當時非常流行的一種「做功德」的方式,敦煌寫本中就保留了很多為皇家、父母、親人祈福而請書手抄寫的佛經。懷仁這麼努力地追求《集王聖教序》靈活、生動的藝術表現效果,不僅是為了審美上的漂亮,更是想讓觀眾產生一種是王羲之本人在抄經做功德的感覺。這其實是一種宗教上的精神寄託。

懷仁現在對我來說,確實像是一位好朋友。但凡研究某件藝術品,我們最嚮往的是能夠和作品對話,最高的境界就是和作品對話。我自己也喜歡臨《集王聖教序》,實際上一方面是和王羲之對話,另一方面也是和懷仁對話。久而久之,隨著對《集王聖教序》的筆法、布局的深入理解,就越來越能夠理解懷仁的藝術設計、創作的理念,這樣才能充分地與古人對話,於是也就產生了親近之感。我2016年年初出了一部介紹李白詩歌的義大利文專著,書大概寫了兩年半,寫到最後,我也覺得李白成了我的好朋友。

說起臨帖,您本人喜歡哪些書法家和書法作品?除開我們前面聊到的《九成宮醴泉銘》《集王聖教序》《書譜》,還有別的嗎?

畢羅:

我非常喜歡《張猛龍碑》,也很喜歡《石鼓文》,我覺得它相當於秦國的《九成宮醴泉銘》,法度極其嚴謹,可惜我現在還臨不下來,水平不夠,當然也是因為殘字特別多。以書體而言,篆書的話,《石鼓文》之外我喜歡李斯。不過,古代的篆書流傳下來的也不算太多。我非常喜歡唐朝的一些佛經,比如說高宗朝有一位經生我十分推崇,叫沈弘。

文物出版社出過一本《唐人寫經》,就是沈弘寫的,寫得真好。

畢羅:

那個是遼寧博物館藏的,一幅在日本,還有一幅在法國,非常棒。實際上還有很多不知道書手是誰的北魏墓誌,都很漂亮。我是很喜歡魏碑的。現在的一個問題是,關於東晉書法,除了樓蘭的簡牘殘紙這些出土文物之外,大部分都是宋代的淳化閣帖和其他刻帖中流傳下來的,離東晉的書風已經很遠。隸書我以前臨《曹全碑》,還買了一張我覺得很好的《曹全碑》拓片,後來我覺得《曹全碑》不如《乙瑛碑》,《孔宙碑》也很好。還有特別重要的是二爨,《爨寶子》《爨龍顏》我都非常喜歡,特別是《爨寶子》,真的不得了,雖然中國古代不少文人可能不喜歡那種字,但是從現代的審美眼光來看,不得不承認,藝術造詣非常的高。

行書我最喜歡《喪亂帖》,書房就掛著一幅《喪亂帖》的印刷品。草書的話,肯定是《書譜》。一方面是孫過庭寫的小草很規範,很有王羲之的書風,另一方面是孫過庭的書法理論水平非常高,他講的那些話放到今天,與我們現代人仍然能夠產生共鳴。當時我向福安敦老師提出研究孫過庭《書譜》,因為我最早讀博士想做的是六朝書法文獻,如《筆陣圖》《四體書勢》等,因為《筆陣圖》在《書譜》中提到過,我就去看《書譜》,越看越覺得有意思。我告訴福安敦老師,說我覺得《書譜》很厲害,他說「好啊,你去研究吧」。黃庭堅的草書我也喜歡,王鐸也很好。近代的書法家,我覺得李叔同很厲害,他的臨摹功底不得了,不要光看他的「孩兒體」,覺得他是為了幼稚而幼稚,實際上這個境界很高。他臨的《始平公造像》挺拔得很,非常厲害,他的方筆控制得特別好。

說實話,我比較守舊,喜歡中古時期的書法,所以我關注的基本上是孫過庭以前的作品,準確來說,是開元以前、以六朝為基礎的初唐書風。我不太能夠欣賞顏真卿,在他之後,書風就完全發生了變化,這一點,傳統中國不少學者已經說過了。這個課題我覺得值得繼續研究,為什麼在開元年間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為什麼開元前後的楷書寫得那麼不一樣。

您在一次媒體採訪中,將王羲之比作達·文西,近來關於您這部新著的各書評也紛紛提到這一點,您能談談為什麼會這麼認為嗎?而且您還提到要寫一部系統地研究王羲之的專著,這方面有什麼樣的構想呢?

畢羅: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我在大學工作時教的是古代漢語,每年選讀的課文一定有《蘭亭序》。我讓學生讀神龍本《蘭亭序》,識文斷句,再譯成義大利文,我還讓他們抄寫《蘭亭序》——當然,是用原子筆。《蘭亭序》在中國和日本的影響太大了,我覺得凡是讀過初中的人都知道《蘭亭序》。不知道有多少人一直在琢磨,《蘭亭序》的原貌是什麼,這背後有什麼樣的故事?這正好與達·文西最著名的作品《蒙娜麗莎》類似。西方不斷地有人問,這幅畫當中的女人是誰,這背後有什麼樣的故事?《蘭亭序》是個謎,《蒙娜麗莎》也是個謎,如果我們把社會影響作為衡量標準的話,毫無疑問,《蒙娜麗莎》之於歐洲,就是《蘭亭序》之於中國和日本。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在我看來,王羲之的書作代表著中國文人最高的藝術境界,把最為精練的審美投入書寫之中,使之流傳於世。如果要在西方找到類似的境界,先不談古希臘羅馬藝術,我只能想到文藝復興的那些藝術家。作為義大利人,我是很喜歡達·文西的,去年我參加紹興的書法史論壇,我想向我的母親解釋這次去中國是幹什麼,因為她完全不了解,於是我打了一個比方,說我要去一個相當於我們的達·文西的中國藝術家的故鄉。後來我在孔夫子舊書網買到了一本民國時期的《王羲之評傳》,朱傑勤寫的,他首次把王羲之和文藝復興名家相比,只是沒提達·文西,他提的是拉斐爾和米開朗基羅。

作為一個西方學者,我研究書法的理想或者說長期目標,是將中國與西方最高級的藝術創作之間的共通之處講清楚。中國最好的書法作品帶來的微妙感受、造成的心理波動,和其他文明傳統的那些偉大的藝術作品本質上沒有區別,區別僅僅在於認識的過程和認識的方法。所以,我覺得「經典」這個概念是非常重要的,我說自己「守舊」,原因也就在這裡。我們要準確地理解某種文明,首先必須了解之前曾經有過的偉大的人物和歷史時期,這樣才能具備一個客觀的態度。對我來說,《集王聖教序》就是唐朝這個偉大的歷史時期誕生的一件藝術經典,從中可以看到政治、宗教、藝術以及當時的人際關係各個層面的豐富性和複雜性。

目前我馬上將要開始寫一本有關王羲之的專著,是四年前出版了我關於李白的專著的米蘭的出版社請我寫的。我打算將參與蘭亭集會的所有文人留下的蘭亭詩集譯成義大利文,再補充一些《晉書》《世說新語》裡涉及這些人物的材料,以及王羲之尺牘相關的資料。我想把這種「群賢畢至,少長鹹集」來「修禊事」的氛圍,傳達給義大利讀者。此外,我還想寫一本關於王羲之的系統性專著。不過這件事情我並不著急。日本學者中田勇次郎在1974年已經出版了一部關於王羲之的巨著,內容非常厚重,我想,我至少需要十幾年的時間,才能寫出這麼有分量的書,這是一個慢慢積累的過程。

畢羅架上的中田勇次郎所著《王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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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王羲之《聖教序》臨習要領點滴孫曉雲臨摹,對於學習書法來說,是一個艱辛的過程,更是一個不可缺少的過程。這好比鋼琴中的練習曲,油畫中的素描。臨習,是為創作打基礎,同時臨習本身也是一門藝術,一項高超的技能。書法的學習入門首先必從臨摹開始,臨摹好比是一塊敲門磚。臨習到什麼水平,相對個人的書法創作便到什麼水平。
  • 聖教序的缺點
    首先,必須認識到懷仁集王羲之《聖教序》,無疑、絕對、肯定是一部極好的碑帖!但是,她有一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太完美,完美到不近人情。
  • 《聖教序》到底好在哪?
    《聖教序》則完美地收錄王羲之行書精華,單字最多,變化最為豐富,歷來學者,無不奉為圭皋,可謂高峰。下面,書思為大家分析《聖教序》究竟好在哪?在《聖教序》中,王羲之結字表現淋漓盡致。我們知道「有」字不好處理,而王羲之《聖教序》給出了6種解答。
  • 王羲之聖教序是這樣寫的
    「言」字旁《集王聖教序》中「言」字旁的字,如「諦」字,「言」字旁由7畫變為5畫或4畫.這樣增強了連貫性,最後一筆向右上出鋒,與右邊產生呼應關係。四筆寫完「言」字,就更加簡捷了,尤其最後一筆出鋒比較長,因此更具呼應性。若三筆寫完,不僅具有連貫性,而且產生了跳蕩感,感染力更強了。其實還可以簡省到兩筆寫完,更簡捷,最大限度地體現行書特色。
  • 書畫清 · 查升 · 臨《集王聖教序》(全文 · 高清圖)
    聖教序原文大唐三藏聖教序太宗文皇帝制弘福寺沙門懷仁集。晉右將軍王羲之書。蓋聞二儀有像。顯復載以含生。四時無形。潛寒暑以化物。是以窺天鑑地。庸愚皆識其端。
  • 行書必學,王羲之聖教序單字解析,硬筆行書也可以臨摹的字帖
    唐代書法家懷仁集摹王羲之行書字跡成《大唐三藏聖教序》。碑石高9.4尺,寬4.2尺,共30行,每行80餘字不等,現存於陝西西安碑林。今天這篇文章,分享一下《集王羲之聖教序》的一些單字見解。下面的「王」同樣向右下傾斜,整個字斜中取正。教這個字整體重心略向右下傾斜。局部需要足以第一個「橫撇」的絞轉處理,下面豎鉤的角度,略向右下。右半邊撇橫撇之間的連帶呼應,以及整個字中宮收緊,都是值得注意和學習模仿的地方。
  • 褚遂良《雁塔聖教序》書法風格產生的思想背景
    《雁塔聖教序》則是世人公認的褚遂良晚期書風的代表作。《雁塔聖教序》亦稱《慈恩寺聖教序》, 凡二石, 皆楷書, 萬文韶刻字, 現均藏於陝西西安慈恩寺大雁塔下。前石為序, 全稱《大唐三藏聖教序》, 唐太宗李世民撰文, 18行, 行42字;後石為記, 全稱《大唐皇帝述三藏聖教記》, 唐高宗李治撰文, 20行, 行40字, 文右行。
  • 撇似蘭葉勁如刀一一趣談聖教序撇畫筆法
    撇似蘭葉勁如刀一一趣談聖教序撇畫筆法趙國俊談撇畫之前,已在前文談聖教序中字聖王羲之所寫橫有六種筆法,稱之為橫行天下。豎有七種筆法,稱之為豎起脊梁。其實遠在東晉,衛夫人所著《筆陣圖》就早對各種點畫作過評論。
  • 從《集字聖教序》看王羲之如何炫結字技巧!
    從《集字聖教序》看王羲之如何炫結字技巧!當我們仔細欣賞、玩味《集王聖教序》時,首先會感謝懷仁和尚,一是他老人家經過了那樣艱苦的工作,耗時之長,工作之細膩,令人折服;再就是為我們保存了那麼多王羲之的資料,如果不是他的努力,我們今天想了解王羲之多一些,是不可能的事;三是他以那樣的慧眼
  • 書法名家精講:王羲之行書聖教序解析字帖,從這裡了解王羲之
    中國的書法藝術源遠流長,很多書友都非常喜歡書法藝術,今天分享這本《王羲之行書聖教序解析字帖》給各位書友,這不是一般的字帖,書法名家精講的專業教材,來看看老師怎麼解析王羲之的筆法的。
  • 「趣解聖教序,經典真是美」單字解析圖文之五~沙門懷仁
    「趣解聖教序,經典真是美」 單字解析圖文之五~沙門懷仁 趙國俊《集王羲之字聖教序》是學習行書的經典碑帖,為與書法愛好者共同學習經典,分享經典,特別推出聖教序系列圖文講解第五講,解析
  • 解讀《集王羲之聖教序》書法結構:錯位、避就、正側
    作者:黃明海、邱志文解讀《集王羲之聖教序》書法結構:錯位、避就、正側錯位王羲之在《題衛夫人〈筆陣圖〉後》指出:「若平直相似, 狀如算子,